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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也可以向太阳微笑

来源：芳草时间：2007/1/19 阅读：1198次

我上小学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未来这个词，我不喜欢这个词，因为每次一说起这个的时候都必须努力把自己想成一个已经长大的人。我那时候不喜欢长大，这是西坡上西瓜地造成的，看瓜的大叔为了防止别人来偷西瓜，就在四周围上了木头栅栏，但栅栏上总会留出一些小小的洞，那时候的我是钻那种洞的能手，只消带上一柄钢匙，钻进洞之后在其中某个大西瓜的肚皮上开一个不大的口，然后就可以一匙一匙去袭击那甜甜的西瓜了。吃饱了，就偎着一个大些的西瓜躺下，等着天上的太阳跑到远山的背后，天上爬满了笑嘻嘻的星星，我就会从西瓜的怀里跑出来，沿着原来的洞钻出去，带着一肚子的甜美跟脏脸蛋回到那个早就呼唤了我不知道几十遍的妈妈身边。
　　我眼见着那些长大的孩子们只能把脑袋钻进那栅栏洞，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在那里掏西瓜。长大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就是站在栅栏外的那些双眼睛，我最怕的就是只能干看着吃不到嘴的美味。所以我决定，永远也不长大。
　　可是小学的老师似乎很喜欢未来这个词，一到考试的时候就会拿出这个词来让我们胡说。前座的刘蚂蚱说他长大之后当大夫，谁不听话就用针扎谁的屁股。最后排的张扁担说他长大之后要当老师，只要学会在考试的时候瞪着眼睛发呆就可以了。体育委员孙锄头说他长大要当世界冠军，赢了金牌回来给他妈打金戒指。同桌的王茄子说她长大要当科学家，可老师问她为什么要当科学家的时候这家伙竟然吧嗒吧嗒地掉了几滴眼泪。每次王茄子回答不上问题的时候就喜欢掉眼泪，比别的女生都爱掉。我看不起她。我喜欢孙锄头的同桌宋小鱼，不过她说她长大了要当媳妇这件事让我很不理解，难道女生长大之后还可以不成为别人的媳妇吗？
　　轮到我的时候，我认真想了很久，最后我告诉老师，我就不长大了。
　　老师没有给我机会让我解释为什么不想长大，就把我赶出教室罚站去了，赶出去的时候还把我定义成了一个傻瓜。其实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却一句也没说出来，而从此之后我的外号就从李和尚变成了李傻瓜。还好我自己并不觉得傻瓜比和尚难听，而且还听人说傻瓜就是永远长不大的那种人，这不正应了我的想法了嘛。你想想，如果有人管张扁担叫张老师，他不知道得乐成啥样呢。
　　班里的同学很快就对我羡慕起来，因为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在教室外面打盹，而他们必须乖乖坐在教室里跟老师一起发呆。我捉了一只蝴蝶，准备放学的时候送给宋小鱼，她说她喜欢蝴蝶。我其实还捉到了一只小青蛙，也不算是捉，是那个倒霉的玩意自己跳到我脚背上的，王茄子就喜欢这倒霉玩意，本来我还想送她这个来着，可是后来我想起了王茄子那爱哭的酸样子，就又把那个青蛙给撇了。老师发呆的时候早就忘了门外还有个我呢，于是我又跑去西瓜地里挖西瓜吃，不过这次运气很差，被看瓜大叔养的四眼狗一直从西瓜地追到柳树洼。这只四眼狗很不喜欢水，除非有人硬扔它下水，不然它绝对不会自己主动洗澡的。所以我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跟四眼狗对眼，对了一会眼，我又开始跟它比伸舌头，它跟我比了一会就认了输，摇耳朵甩尾巴地离开了。我的衣服湿了，干脆就脱光了躺在水里，让偷钻过叶子间的阳光照射着我小小的肚皮。衣服被我扔到岸边的草地上，让小蚂蚁们当成大帐篷来玩。
　　水里有很多小鱼，尖头尖脑地往我腿上撞，我伸手去捉，没一次捉得到。
　　不知道是啥时候，王茄子跟宋小鱼竟然出现在了柳树洼旁边，要不是宋小鱼把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我还在跟那尖头尖脑的小鱼较劲呢。我抬起头的时候，宋小鱼正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嘴里还说着：“不羞，不羞，李和尚你光屁股！”王茄子在旁边捂着嘴巴乐。我挺起肚皮，用手先指了一下王茄子，说：“王茄子，你不许乐！”王茄子立即就不敢笑了，眼睛里还涌上了好多能打转的光。我又把鼻子朝宋小鱼扬了扬，说：“宋小鱼，我拉巴巴呢，你看谁拉巴巴不光屁股啊？”宋小鱼可不怕我，说：“拉巴巴为啥跑到河套里去啊？噢，你逃学来洗野澡！茄子，咱回去就告诉和尚他爸，看他爸不揍他呢。”王茄子不敢接声，只是偷偷把头点了点。我朝王茄子厉声喊到：“王茄子，不准点头！你听到没有！”王茄子被吓了一跳，赶快摇了摇头，想想不对，又点了点头，又想想，又摇了摇头。宋小鱼拉着王茄子的手说：“茄子，咱不怕他，就告状，看他能咋着！”王茄子这次说死也不点头了。
　　我当然有点害怕，于是就央着宋小鱼千万别告诉我爸，她也知道我家的笤帚疙瘩能对我屁股造成怎样的效果。宋小鱼想了想，就趴在王茄子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王茄子听了之后使劲地摇头，好像要把那细脖子给摇断了似的。宋小鱼又说了好几句，王茄子才不摇头了，只是偷眼看了我一下，见我没再敢凶她，就露出了小白牙笑了一下。
　　王茄子是我家邻居，宋小鱼家跟我家隔四家。王茄子自从小时候被我狠揍了几顿之后才改掉了跟我爸告状的坏习惯，可宋小鱼跟我身手相当，大家打架半斤八两，所以她依然保持着告状的习惯。其实打过她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之前我已经说了，我喜欢宋小鱼，所以我放弃了打败她的机会。我爸不知道得了宋小鱼什么好处，她说的话一概相信，所以卖笤帚的小贩经常来我家推销，而且还保证比之前的更耐用。
　　我比较喜欢宋小鱼，其实这也是相对于王茄子来说的，就比如说这时候吧，王茄子只会捏着衣角在岸边上左晃右晃，可宋小鱼却已经三下两下除了衣服跳进水里。宋小鱼像条小鱼似的溜来溜去，晒得黑不溜秋的肩膀闪了光，跟我的肩膀是一样的颜色，王茄子的肩膀恐怕就不能闪光，只是惨白惨白地藏在深蓝色的衣服下面。我拉住宋小鱼的耳朵说要坏一下王茄子，宋小鱼眨巴眨巴细细的眼睛就点了点头。当我俩一起上了岸把王茄子的衣服扒光的时候，那种成就感是前所未有的，王茄子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缩成一团躲在一棵小树的后面，预想中白白的脊背上，竟然有很多红红的杠，有一些已结了痂。
　　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旁边站着目瞪口呆的我跟宋小鱼。
　　我一直听我爸说王茄子她爸打起孩子来不管头不管腚的，看来我爸没造谣，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王茄子这样茄子一样性格的丫头，要怎么做才能让王茄子她爸下这样重的手来揍她，莫不是王茄子也经常到她爷爷那去告她爸爸的状？告状又能怎么的？丫头家家的也犯不上这样狠揍啊！我见过王茄子她爸，酒糟鼻子耷拉嘴，一副欠揍的样子。幸亏王茄子长的不像他，要不然，可就真嫁不出去了。
　　我跟宋小鱼两人光着屁股把衣服给王茄子披上了，还一个一个地帮着把扣子也系好了，王茄子拉住自己的衣服使劲地哭，仿佛她背后的伤都是我跟宋小鱼弄出来的似的。可我也知道这不关我俩的事，王茄子大概是在为自己的混蛋老爹伤心。我准备去找她爸讲讲道理。我爸跟我说过，等人长大了之后就是讲道理的。我认为王茄子她爸就算再混蛋，也应该讲道理。
　　我拉着王茄子的手跟宋小鱼的手一起来到王茄子的家，王茄子她爸正在喝酒。她爸喝酒的时候挺特别的，要把酒瓶子放在鼻子跟前好一顿闻，闻够了才把酒撇进嘴巴里，然后在肚子里嗝出几个难听的动静才算完事。
　　我爸说有理走遍天下，所以我不怕他。
　　王茄子她爸看都没看我一眼，好像我们仨压根就没出现似的，我恼得很，顺手就摔了她家的一个铁罐头盒子，咣咣当当的一响，她爸这才抬头看了看我，可没等看清我是谁呢，就又捧起酒瓶子对起嘴来。我这下可被气得不行了，王茄子长的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天下就只有我欺负她还算合理，别人要是想欺负，那可不是件好事。王茄子她爸长的比我可高多了，这样欺负王茄子可不是什么事。我伸手夺过了他手里抱着的酒瓶子，使劲往天上一扔，掉地上的时候，瓶子就碎了。王茄子她爸似乎没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我发呆。
　　我没喝酒，我不发呆，我大声问他：“老王头，你为啥打茄子！还那么使劲！你是人吗？她可是你姑娘啊！打她你算啥能耐，有能耐你来打老子我啊！”
　　王茄子她爸被我喊蔫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抄起一把铁锹就朝我扑了过来，我吓得尿泡子一紧，差点没把裤子整湿了，又往旁边一闪，这才躲了过去。王茄子她爸生了老气，把铁锹抡圆了来揍我。我吓得屁滚尿流地往我家跑，我们两家的院墙不高，我一蹿，正好就上了墙，可是后半个屁股还在王茄子她家留着，王茄子她爸看准了我的屁股，猛地一铁锹拍了下来，我眼看着那铁锹离自己的屁股越来越近，心里却只念叨出了一句：“完了。”
　　我心里还没念叨完呢，就感觉肩膀一紧，自己呼地一下飞了起来，再仔细一看，我爸正抓了我的肩膀往家拽呢。我头一次觉得我爸这么利索，他每次打我的时候都显得笨笨的，才让我躲过去了好多笤帚疙瘩。我爸一使劲，就让我回到了家，王茄子她爸的铁锹自然就落在墙上了，我爸把我扔在一边，一把就把铁锹给掐住了，用力一带，王茄子她爸就一个狗啃屎扑倒在地上，铁锹已经变到我爸的手里了。我爸又用手拄了一下墙头，就飞到了王茄子她家的院子。我赶忙垫了两块砖头，眼睛刚刚能看见她家院子里的事情。
　　我爸正提着王茄子她爸的脖领子大声说话，说的话太快，我只听了个大概，好像是说女人跑了算什么事，自己是个爷们才是真章，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自己糊弄自己活着还不如死了，等等云云。王茄子抱住宋小鱼使劲地哭，她爸抱着我爸的胳膊使劲地哭。这爷俩的哭相还真类似，连鼻涕都是一撇往下流。
　　我爸又说，以后不许打王茄子了，再打王茄子他就不饶他了，还说王茄子以后就算是我家的人了，长大了之后给我家斧子做媳妇。王茄子她爸哭的鼻涕拉瞎的根本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好半天才说自己不是东西还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爸才不管他是不是扇了自己耳光呢，反正把王茄子跟宋小鱼都领到我家来吃了顿美的。吃的时候我的口水比谁的都多，可我爸就是不让我可劲吃，把那些好东西都分夹到王茄子跟宋小鱼的碗里，还说让王茄子以后就管我叫哥哥，还用笤帚吓唬我说以后不准再欺负王茄子什么的。吃完了饭之后，我们仨一起做作业，王茄子脸通红写自己的，宋小鱼拍着手说以后王茄子就是我媳妇了，我揪着头发想了好一会，告诉宋小鱼说：“以后我不能喜欢你了，我爸说王茄子是我的媳妇，我不能让我爸食言。”
　　说完了这话，宋小鱼不再拍手了。王茄子把头扎的更低了。
　　晚上，我爸我妈睡在炕梢，我跟王茄子睡在炕头，可我睡不着觉，王茄子好像也睡不着，扭着屁股左骨碌右骨碌的，我就伸手过去捏捏王茄子的手，她把头凑了过来，黑暗中我只看到隐隐约约有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我定了定神，说：“茄子，以后你要是当我媳妇，我就不能有什么话瞒你了，宋小鱼屁股上的圆圈胎记让我记得牢牢的，你说咋办？”
　　王茄子捂着嘴巴偷乐了一下，伸手过来刮了刮我的脸皮，说：“傻瓜，宋小鱼的屁股上没有胎记，那个圆圈是我屁股上的。”
　　童年的一切。

赵国迅摘自《芳草》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