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金是一个作家,“把心交给读者”是他终生的信念。 自一九四九年以来,老巴金没有领取过国家的工资,他一直靠稿费生活;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十几年里,老巴金担任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总编辑,也是不领取工资的。他认为作家是由读者养活的,作家还要从读者那里汲取创作的养分,所以当然应该把心交给读者。 “文革”期间,老巴金受尽磨难。一天,他看到报纸上有一段消息:一个女青年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默默地看《家》,周围的人发现了,要她把书当场烧毁,并参加对“毒草”的批判。当时报纸刊登这条消息的目的是要宣扬“文革”如何深入人心,但老巴金却十分激动:读者并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他的作品! 信仰 年轻时的老巴金常说:“我不怕!我有信仰!”的确,信仰是他人生旅途的支撑。但到了一九五七年,老巴金在编自己的《文集》时删去了旧作里的两行字: 但我仍然要向摩西那样地宣言道: “我要举手向天,我说:我的思想是永生的。” 他承认思想是会变化的,收回了年轻时的“大话”。 他多次说,自己的信仰由三部分组成:爱国主义、人道主义和无政府主义。 我曾在老巴金的《点滴》里看到一段话:“在我的心灵中有一个愿望:我愿每个人都有住房,每个口都有饱饭,每颗心都得到温暖。我要揩干每个人的眼泪,不让任何人落掉别人的一根头发。”我喜欢这段话,就请老巴金写给了我。后来我发现,这段话是从他的“老师”那里衍化来的。这位被老巴金称为“老师”的意大利人凡宰特,是著名的无政府主义革命家,一九二七年在美国与萨珂一起因被诬陷而处死,整整五十年后才被宣告无罪。 还有一件事可以看出老巴金的信仰。 许粤华一九八九年从美国到上海,来华东医院看望老巴金。她是老巴金的朋友,还是他的一位老朋友黄源的前妻,又是他另一位老朋友黎烈文的夫人。黄源和黎烈文都是中国文化界的重要人物,许粤华也编过刊物,从事过翻译工作。一九三六年鲁迅去世,许粤华和黄源是最早赶到鲁迅遗体前的人,老巴金和他们一起参加了鲁迅的治丧事宜。她现在是一位虔诚的教徒。 老朋友重逢,气氛非常热烈,许粤华的几个子女也在场。当时除了聊天、谈往事之外,许粤华还很想说服老巴金皈依到“主”的脚下。她恳切地说:“老朋友,你看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就是还缺一样,你没有主;有了主,一切就都完美了……”老巴金始终笑着,可并没答应。 后来老巴金给许粤华去信,他说:“我尊敬你,因此我也尊敬你的信仰。我愿意受苦,通过受苦来净化心灵,却不需要谁赐给我幸福。事实上这幸福靠要求是得不到的。正相反,我能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点美好的东西献出,献给别人,我就会得到幸福。” 随想录 “李潇:书里有真话,也有假话,真真假假,你自己判断吧。”这是老巴金题写在给我儿子的那本《随想录》合订本上的话。 一九七八年,因为日本电影《望乡》引发的争论,加上老朋友潘际的邀请,老巴金开始为香港《大公报》撰写《随想录》。《随想录》的写作前后用了八年,共一百五十篇,四十多万字,是老巴金创作的新的巅峰。他说,“五十年代我不会写《随想录》,六十年代我写不出它们。只有在经历了接连不断的大大小小政治运动之后,只有在被剥夺了人权在牛棚里住了十年之后”,才有了自己的思想;所以,《随想录》是“独立思考的必然结果”。 《随想录》的写作过程是相当曲折的:有的稿件莫名其妙地消失;有的被蛮横地删节;有上面“持不同政见”的指责;有“真话不等于真理”的嘲讽。其间有两次差点中断:一次是老巴金被蛮横的删节激怒了;另一次是编辑潘际突然被通知退休(最后潘际坚持在退休后编完了《随想录》)。但老巴金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他必须要弄清楚“文革”这个怪胎是如何产生并影响了中国十年,否则无法向子孙交代。老巴金说:“我边写,边想,边探索;愈写下去,愈认真,也愈感痛苦。”他从“ 反胡风运动”、“反右”、“文革”这三次大劫难着手,首先解剖自己是如何盲从或懦弱,说了假话,伤害了别人;拷问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丧失了独立思想的权利和能力,讲出了极有分量的真话。因为,“人只有讲真话,才能够认真地活下去”。 讲真话确实很难,连老巴金也坦言:《随想录》里也不完全是真话。正如学者陈思和在《巴金的意义》一文中说:“以‘说真话’来为自己辩护,从消极意义上拒绝与权力者的某些行径合作。这在激进的年轻人的眼睛里可能不是什么英雄创举,甚至受到轻视,但对于从历史阴影里走出来的老一代知识分子来说,‘说真话’几乎是一个维护良知与操守的武器,‘不说假话’成了他们的衡量自己人格标准的最后底线。” 我觉得《随想录》是一部了不起的书,是有思想的书,我向老巴金提了一个问题,很幼稚:问他为什么不加入政党。当时觉得老巴金太了不起了,加入政党会让他的思想影响更多的人。 老巴金回了信,他说:“对你的那些话,我只能说谢谢。”对问题的答复,他是托人带的口信,很简单: 我不愿意命令别人,也不愿意受命于人。 批评观 一九五六年,虽然经历了“反胡风”运动,但后来又开始提倡“百家争鸣”,于是老巴金的思想活跃起来。当时姚文元发表了“恰到好处的批评”观,老巴金经过思考,针锋相对地说:“现在好像还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们嫌鸣声聒耳,他们害怕‘百家争鸣’会造成一个思想混乱的局面,于是挖空心思在考虑防止混乱的办法……既然鼓励别人讲话,最好还是少来些限制,暂时不必发什么‘恰到好处’的通行证之类。”一九六二年老巴金又发表了《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批评“一手拿框框,一手捏棍子到处找毛病的人”,说:“好像我们伟大的祖国只属于他们极少数的人,没有他们的点头,谁也不能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老巴金的独立思考据说遭到了最高领导的严厉责问:巴金要什么样的自由?是要资产阶级自由!于是十年“文革”彻底剥夺了老巴金的自由。 不过思考是老巴金的天性,“文革”确实使他不得不暂时屈从,但从后期起他又开始思考和探索,再也没有停止。 不高兴的纸条 一九九三年,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版了一套《巴金小说全集》,全套十册,印刷、装帧都属上乘,应当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是老巴金却高兴不起来,他非常反感出版者强加在他书中的那些“序”。 这套书除了老巴金一九九○年九月九日作的《小序》,另外还有出版者安排的《总序》和每一册的《序》,算下来有十余个。出版者安排的“序”其实就是评论文章。评论家爱怎么写是他们的自由,但事先并不征求意见,直接印在老巴金的作品里,这其实是对作者的不尊重。 书已印出,送到家里来了,老巴金也无可奈何。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处理:一是他送人的书一概不签名;二是在书中附上一张纸条,说明自己的态度: “我容忍这些《序》,可是并不同意它们。巴金” 为友之道 九十年代老巴金住在医院里,他经常听自己几篇文章的录音磁带,是请上海的陈醇朗诵的。除了《怀念萧珊》外,还有《怀念从文》。陈醇的音色很好,感情和节奏的处理也很好,我们也都听得入神。听着听着,不禁会想起老巴金的另两个老朋友曹禺和萧乾。 老巴金和从文、曹禺、萧乾都相识于三十年代,从文很早退出了文坛。一九四九年,因为郭沫若前一年的一篇《斥反动文艺》的檄文和北京大学校园里打出的“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的标语,逼得从文精神失常,完全可以说是死了一回。幸亏老友梁思成夫妇和金岳霖把他接到清华调养了好几个月,使他恢复了正常。 从文于是离开了北大中文系的讲台,离开了风波险恶的文坛,去做历史博物的研究,在备受歧视的环境下,居然异军突起,硕果累累。这时他反过来看文坛,倒是格外清醒。一九五六年他就说,巴金的事情太多,“这么不从容,哪能写得出大小说?”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老巴金在征求意见的座谈会上发了言,从文却忧心忡忡:鸣放不免有些乱,到时候会把责任转到巴金的头上来。 他们之间有过辩论,老巴金说:“我们辩是非,并不争胜负。”一次是为了周作人,老巴金批评周作人的生活和行为,从文不赞成;还有一次是老巴金与朱光潜争论,为了一幅名画到底是油画还是水粉画,还为了老巴金应不应该为《雷雨》落泪。从文急了,说老巴金不该把感情“过分糟蹋到这上面”,责备他“什么米米大的小事”也动火,“把小东小西也当成敌人”。 后来老巴金将从文称为“敬爱的畏友”。 萧乾的情况与从文类似,他也被郭沫若点名批判过,一九五七年又当了右派,还经历了三次婚姻破裂,直到与文洁若结合,才有了真正的家。 后来萧乾平反了,老巴金非常高兴,认为“正义终于伸张了”!他要萧乾抓住珍贵的时光,做自己擅长的事、最想做的事,“不要随便听指挥,随便按照‘长官意志”办事,弄得一事无成”。 曹禺就是被“长官意志”害了,老巴金非常惋惜他“心灵中的宝贝”没有完全写出来,贡献给人民。曹禺以前给老巴金的信中说过:“我要死在你的前面,让痛苦留给你。”曹禺去世后,老巴金伤心地问:“他把痛苦留给了他的朋友,留给了所有爱他的人,带走了他心灵中的宝贝,他真能走得那样安详吗?” 确实,曹禺的《雷雨》是老巴金看后建议靳以发表的,在曹禺投稿与老巴金看稿之中有一些时间耽搁,这也正常。但有些媒体为了拔高“巴金慧眼识曹禺”一事,大做文章。甚至说成是老巴金“从废纸篓里捡出了《雷雨》”,老巴金为此很生气。他不喜欢人家宣传他,更反感贬低他人或朋友来抬高他。萧乾也写过有关文章,老巴金很诚恳地给他写信说:“你想,你写文章表扬我,却把靳以扫了一下,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读者怎样看我呢?我死了,也难闭上眼睛,因为这不是我的交友之道。” 沈从文在一九八八年去世,曹禺在一九九六年去世,萧乾在一九九九年去世,老巴金的三个才华出众的朋友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几十年的光阴,他也白白浪费了几十年的光阴。所以老巴金《怀念从文》的结束语是:“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我是躲避不了的。”
曾华清摘自《老巴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