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下,南窗台落下两只麻雀,剔毛、振翅、跳跃,不由想起了一首钢琴曲《麻雀圆舞曲》。那作曲者,当年还只是一位高中生,参加北京市第一届中学生文艺汇演,自己弹奏此曲,大受欢迎,获奖回校,春风得意。事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了。获奖者我记得姓周,我得称他为师兄,因为我考入北京21中读初一的时候,他已经高三了。还记得校园黄昏,他在音乐教室里弹奏那旋律活泼谐谑的《麻雀圆舞曲》时,我们一群低年级学生站在门边窗外,艳羡地聆听的情景。
一阕《麻雀圆舞曲》,使我对麻雀增添了许多的喜爱,而且由雀及鹊,及鸦,以至一切飞禽。但是,没过几年,到我在65中上高中的时候,麻雀就被正式宣布为与苍蝇、蚊子、老鼠并列的“四害”之一了。于是为剿灭麻雀,也开展了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记得那一天是北京全市总动员,从下午两点到五点持续与麻雀开战,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办法就是不间断地发出一浪更比一浪凶的尖锐噪音,使麻雀惊飞却又无法落足,最后在惶恐无奈和筋疲力尽中坠地身亡。我们学校师生分配的战斗地点是在故宫城墙之上,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学校的师生参战,战斗的“武器”则主要是从家里带来的搪瓷盆等可发响的东西。记得先是筒子河外围的居民有组织地放鞭炮,把树冠草丛里的麻雀惊飞,然后我们城墙上的总指挥吹响哨子,那也就是冲锋号令,我们学生们就在城墙上猛敲起手中响器,看到班上积极分子毫不吝惜自家脸盆,倒攥改锥举起狂敲,我不禁暗暗为自己的犹豫惭愧,赶紧跟进,一边跳跃着狂敲,一边跟着大声呐喊。
那些岁月里的群众运动,没有人能够逃避,也大都被鼓动起万丈豪情,不理解也积极跟进,生怕落后,努力争先。近读燕祥兄反思当年诗与政治关系的长文(《西湖》杂志2007年第1期),他引用了那时写下的诗句:“瞧瞧我们捉麻雀的模范,老不服老,小不服小,/小树林再也听不见吱喳叫,锛得儿木,锛得儿木,那是啄木鸟。”头一句可谓“革命现实主义”,非常真实,记得我们一位数学老师心脏有宿疾,最怕波动性强噪音,但他也气喘吁吁地不甘落后,拼命敲一面铜锣。但第二句就只是诗人当时的“革命浪漫主义”了。记得那天我们开头也看不出什么效果,后来渐渐看到一些紊乱飞动的黑影,忽然有同学欢呼——真有坚持不了飞不动的鸟儿坠地了!但离我最近的一只落地后还没有死的鸟儿,我记得清清楚楚,并非麻雀,而是喜鹊,当时心里也为之飘过一个问号,但在震耳欲聋的战斗声中,也就立即提醒自己“不得右倾”——那天战斗结束后,师生们把坠落在城墙上的死鸟收集起来,麻雀确实很多,但花喜鹊、灰喜鹊、乌鸦也相当不少,还分明有啄木鸟和一些叫不出名儿的鸟类夹杂其中。
岁月又往前流淌了一段,麻雀总算从“四害”名单里删除了。但以麻雀为正面元素,比如《麻雀圆舞曲》那样的文艺作品,仍难重现。七年前我在温榆河与小中河之间的一个村子里辟了间“温榆斋”书房,才从村友那里,知道更多麻雀与人类之间那微妙难解的互动关系。有时候必须驱赶;有时候却切盼麻雀和别的鸟儿大批地落到地里——特别是在夏收后粗翻过准备秋播之前,要请麻雀们来带头啄食虫蛹。麻雀在北京郊区的昵称是“家雀(读巧)”,家雀欢喧是吉兆,“连家雀都没一只”则是大贫。有回我病卧温榆斋,巴巴地望着窗台,希望能有家雀偶来,却望眼欲穿,惟有心影。这几年大田日益萎缩,田野写生去问哪里有稻草人,村友全笑我痴:还用那个?天上飞机,地上汽车,噪音让人都想迁走,有翅膀的谁还喜欢来?
但毕竟也还偶尔能听到麻雀吱喳,看见麻雀欢舞,于是有个期盼:说不定哪天打开电视,会忽然听主持人宣布:“现在请周某某给大家弹奏他自己谱写的《麻雀圆舞曲》!”于是,当那旋律响起,我此前全部的人生滋味,就会在胸臆中翻腾不息。
2007-01-22谭文涛摘自《北京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