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一江秋枫
展开盛唐的历史画卷,在中国历朝历代都普遍弥漫的黄烟滚滚血雨黯黯文功武治阴谋诡计迅即闪过之后,我们拂落笼罩在长安古城上空的祥云瑞霭帝王气象,撕开漫漶岁月风雨在展台楼阁或寻常巷陌上空布排的一片空濛,就会看见散发伏剑的李白驾一帆秋水寒波自天际漂来,绣口一吐半个盛唐;就会听见形容古典枯槁的杜甫踩一方古台在无边落木箫箫下时节喑哑而沉郁地怅叹。我们用袖子拭去他们脸上的孤狂或者悲愤,目送他们渐渐化入寒鸦暮鼓声中,心头便陡然负荷力逾泰山的沉重升腾势过黄河的沧桑。我们已见赢弱苍白的心灵如何承负起这沉重与沧桑?欲掩卷寻一杯烈酒洗尽心底残存的历史大袖抖落的尘埃。忽闻一缕笙歌吹来,手中已握着一绺霓裳羽衣的残丝,缠缠绕绕系得千千结。抬头看去,一人披一袭飘逸的青衫驭肃森的秋风在云涸深处和长歌而来。不知何是已是夜雨潇潇敲醒梧桐铁铃沉沉摇乱凄风。那袭青衫湿迹浸漫,是泪耶?是雨耶?那疏狂懒散地披着青衫的是长须染遍岁月繁霜的诗人。青衫飘飘一展,盛唐的天空便奔雷驰电云涛甫裂骤雨倾翻天河,引来一队龙旗曳地刀戈锈绿盎然的王者之师迤逦而行。一乘銮驾已失去昔日花彩辉光,封满一路征尘一路凄凉。抛下一窟新冢,草草填盖的新泥中偶露霓裳一角、青丝一缕、哀怨一脉。那是一坯黄土聚拢的悲剧,寂寞地向悠悠古道萋萋冷草倾诉着繁华逝去昨日帝国不再的荒凉与恩爱葬送去岁柔情难续的孤独幽恨。 我们应该熟悉那个乘坐銮驾不时回顾来时路的人。李唐帝国中能令冷峻苛刻的历史发赞叹之音的帝王远不及诗人那么多,仅有两三个这已足够,仅此二三人就足以照彻人们对盛唐不朽的追忆,足以把自己苦心经营的华夏古国讲述成令世界顶礼膜拜的神话。这人就是曾一只手托起开元盛世的李隆基,就是一边把持万里山河一边怀抱绝世美人却由于力不从心有所不支而跌跌撞撞坠入安史之乱浓云密雾中的唐明皇。他是治国平天下的好手,在金銮宝殿晨钟暮鼓中俯瞰江山一支朱笔轻轻一挥,便点出一派国泰民安物阜民丰的景象,他是位自命风流怀揣蕴藉的多情帝王,在深宫大内朝歌暮舞中含醉看花徐捻琵琶手指悠悠一划,便弹出李家天下由盛而衰天下苍生流离倒悬的悲音。 千秋功与过,他已难顾及,只有任后人评说。 那烟雨中斜披湿迹斑斑的表衫的诗人,就是白居易。当白居易拟算自己的如椽巨笔饱浸那个时代的血泪,洞破那段历史的兴衰荣辱,撩拨起李杨爱情的一泓活水作长歌发悲音时,其实是非常矛盾的。作为崇尚人格自由的文人,他同情李杨的爱情悲剧;欣赏明皇与贵妃之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在结为连理枝生生死死天上人间的此情不渝;相信真正的心心相约的爱情同样会植根深似海的帝王之家。作为封建士大夫,他又不能不痛恨唐明皇的荒淫败国,为博美人娥眉一笑穷奢极欲无所不用其极;不能不为天下苍生计,痛惜昔日的盛极一时曲终人散徒留大唐帝国的空壳,江山万里抹上一片悲凉黯淡,黎庶亿兆哀鸿遍野白骨垒垒;无法原谅李隆基由天下称颂的有为明君蜕变为千古叹息的无道独夫。他纵有神来之笔,纵有绝世才华,也骤觉无处落笔。 然而,他笔尖一挑,便把那难题抛给了后世。长河落日古道西风,大漠冷月边障秋声,王谢堂前王侯之家,白屋柴门寻常百姓,凡熟稔帝妃悲情通读白氏《长恨》者,无不思索着白乐天笔端飞出来的渡越时空悬之未决的疑问。 多情多病的文人墨客独倚寂寞黄昏手握洞箫,凝思时,霜竹悲声幽幽咽咽喷出,细听来还有明皇秋夜所作《雨霖铃》的袅袅余韵,不胜忧怨泪浓盈眶,富贵齐身的王侯将相抱红揽翠,乜斜醒眼看尽殿前绝舞,狂欢处,《霓裳羽衣舞》渺渺飘飘掩住朱门外花儿凄唱饿骨腐臭,细看去还有玉环七夕醉酒的浅浅笑涡。荷锄农夫担薪樵人一瓢浊酒对饮茅庐,话尽千古事,沉醉时暴喝一句“狗皇帝鸟娘娘”。檐下儿孙正束戎装,渔阳鼙鼓又急。 白居易应该欣慰了。当他隐约在诗词构筑的雄大堂皇宫宇的一隅偶尔向身后看去,一个后生——当然也是文人,而且更加悒郁不得志,只有借一杯前朝故酒浇灭心头汲汲以求的功名之念。那后生苦守青灯黄卷,栖居在已被异族统治者张开的文字狱罩紧的文化角落里,凄惶而又悲壮地以一枝秃笔营造李杨故事的华厦。十余年三易其稿始成千古悲剧。他就是洪升。他所作的《长生殿》与白氏的《长恨歌》的时间长河上遥相凝望。时间虽漫长,却隔不断他们在文化人格,精神底蕴,艺术追求上的一脉相承。真正的艺术是游离于时间的统治之外自由而且高傲的永恒力量。 安史之乱终于伴随着剑阁上空盘旋的悠扬祥和充满“胜者王侯败者贼”的夸张而且自负的凯歌和回程銮驾声渐行渐远而灰飞烟灭。在中国历史横断一个王朝之后只在黄河滔滔狂涛中溅了几点血腥。旌旗招展展开一天王者之风,刀戈烁烁照破碎山河,当队伍步入马嵬坡之际,昔日天朝大国之主今日获太上皇虚尊的李隆基不可避免地会在一坯荒草丛杂秋萤翩翩的孤坟前踌躇。这座香冢埋葬了他的美人,也埋葬了他一统天下位尊九五的时代。这是他和杨太真分伫一侧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界河,是他和金鸾宝殿上面南背北的雕龙木椅永久隔绝的见证。 华清池犹在,长生殿犹在,贵妃执过的金樽犹在,然而这一切都为森严嵯峨的宫城在夕阳西下时投下的阴影吞没。这座气象恢宏贵甲天的宫城曾是他政治上翻云覆云纵横捭阖的舞台,曾是他生死与共相守百年的爱情的屠场。李杨之间帝妃之爱并没有错,错的是命运的巨手把他们抛到波诡云谲征伐不断血雾弥空冤魂无数的险恶政治舞台,错的是他们执着地把爱的清歌唱彻名利竞逐人性泯灭精神萎缩物欲张扬的权力荒原。 我好恨!不是恨安史之乱纵横的刀刃上激射出的一锋青芒斩断了长生殿上秋月疏风听到的海誓山盟,而是恨晚生了千年,未能到大唐深宫把他们拖到绿水绕人家小桥走炊烟的乡野。田园春晓携手劳作,何处无爱的影踪情的笙歌?牧野昏光,素菜蔬食不胜却红尘一骑噙一枚裹满血泪的鲜荔? 然而我无力逆时光之流走到冠盖云集红尘扑面的长安古道,无法与李杜聚饮酒肆谈兵论剑或醉舞笔墨,无法拎一壶千金裘五花马换来的美酒踏着微醺的醉步闯进公卿蚁聚王侯蝇营的盛唐金殿。恨,恨,恨,此恨绵绵何日是绝期;叹、叹、叹,此叹浩浩几时有终结? 只有借一轮清月照亮每个夜晚。心态虔诚地登上白居易千年前精雕细镂的古船,古船撩拨戏浪帆卷风云。一个青衫老人手把长篙,轻轻一点,发出一叹,问:“客欲去何方?”答:“去开元旧地!”再问:“为何去?”再答:“有长恨积怀无以自释!”长叹一声,长篙急击水面,古船风快,余一水冷波,一水长恨。 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如果唐朝没有李隆基与杨太真的留香千古遗恨万世的旧事,中国历史将会褪色三分,华夏文化将会消瘦五分。饶是史学家如何珠砚的怀古灿莲花也难以把整部中国历史道得异彩纷呈,饶是文人墨客好语天成笔下长河也无法把一座华夏文化殿堂打扮得风华绝代。然而,李杨付出的代价太大。他们生前的生离死别所淙系的愁苦幽恨,绝非死后在遗墨斑斑的史书上吐现一线鲜活而耀丽的光辉直至永久的华章累累的文化之旅上舞出两道清丽而飘渺的身影而有所弥救。 又是残照当楼星河惨淡时分,古城长安灯火楼台隐约飘出缕缕轻灵如烟的商女浅唱,配以牙板徐叩丝竹低诉。侍卫林立的偌大封建宫城的瑟瑟颤栗,投射给历史长河上的是一带岌岌可危摇摇欲坍的瘦影。那时,静候洪都客上天人地寻觅芳魂音讯的垂垂老矣的李隆基是否正神志迷茫地聆听着商女的咏叹?是否已听出那咏叹正是自己与玉环的陈年旧事?碧落黄泉云间水上何处觅得太真魂断马嵬时整个身心的战栗和历史老人人绝的幽幽叹息? 李杨何事,一个社会与时代的悲剧偏偏浓缩成他们人生与爱情的伤逝;唐宫何辜,偏偏承载着那么惨重的文化创痛和沉重的历史负荷。值得后人深思的是:杨玉环何罪,竟然背负着红颜祸水误国乱政的千载骂名尘封于地下,时至今日犹为人视为蛇蝎敬而远之。整个王朝的兴衰,岂是一个在男权社会里柔弱如水的女子纤纤手指所能弹拨的悲怆之音?也许她只能在那湮没的严正声明残圮上轻轻抚摸一会儿,一手血泪,一手污秽,一手苍凉,一手悲愤。于她,长恨终古的难道仅仅是匆匆殒落的帝妃之爱?她只是匍匐在政治祭坛上垂眉敛目无力哀号任人宰割的羔羊。西风猎猎中,我似乎看见一个身裹血衣的刽子手正迎风举起一面寒光四射的鬼头大刀,历史为之汗流浃背胆战心惊。 笔已断,恨未绝。我已没有信心和勇气再凝视我们民族历史上的创伤而不会热泪满面心力憔悴。 幸好,往事越千年,终是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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