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村(1716—1783)是江户末期著名的徘人兼画家。他写过这样一首俳句: 青青铜钟上, 蝴蝶悠然眠。 这首俳句的意思,不是很容易就能理解得了的,除非象日本人那样一提到铜钟和蝴蝶,就会在二者之间产生许多联想。俳句中所描写的季节,很明显是初夏。通常是在这一时期,蝴蝶才大量地出现,并做为诗歌想象的对象而格外引入注目。提到蝴蝶,又使人联想起花,人们会觉得那铜钟所在的寺内肯定是鲜花盛开。这一连串的想象,把人从都市渐渐引向了偏远的山寺。在寺中,禅僧们在静静地冥想。老树、野花、溪流的嗫语,这一切,暗示出了一种不与世欲相争的超凡气氛。 钟楼离地面并不很高。铜钟历历在目,触手可及。它内里虚空、外观坚硬,形状宛如圆筒,颜色质朴而庄重。它从梁上悬挂下来,做为不动的象征。当用一根粗大的圆木撞击它底部的时候,它就开始水平移动,发出那连锦不断、镇人心魄的钟声。这“咚——”的声音,完全代表了日本寺院铜钟的特性。人们通过钟楼发送的回声,甚至可以感到佛法的精神在振动不息。在鸟儿劳作了一天慵懒地飞回鸟巢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是特别的强烈。 在这融自然、历史、精神为一体的佛寺中,有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落在了钟上安歇。这一对照立即就会打动人的各种感情。蝴蝶的生命是如此微小、短暂,它甚至都活不到一个夏天。但当它在活着的时候,却是无比的愉快,在花丛间飞来飞去,一直到傍晚自己的身影休浴在和暖的日影之中。在那象征着永恒价值的、庄严的大钟一角上,它悠然长眠,心满意足,同巨大而威严的铜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它体态纤细,双翅微飘,颜色白嫩而优雅,这一切,映照在阴郁而笨重的金属背景之上,对比极为强烈。就是只从纯粹描写的角度来看,芜衬这首俳句也可算是诗意盎然了。它非常优美地描绘出了山寺院内的初夏风景。但是,理解芜付的俳句,却不能仅停留在这种境界上,否则,它就会成为一种单纯的美辞丽句。在有些人看来,诗人芜村似乎多少带有些游戏的心情,故意把睡觉的蝴蝶放在铜钟上,当轻率的僧人不注意去敲击钟时,那钟声就会将这可怜、天真的小生命惊醒而去。不管怎样,对应该发生的事情不加丝毫意识,也是人生的一大特征。我们现在就有些象芜衬笔下的睡蝶,只知道在火出口上狂舞而丝毫没有觉察到即将突然到来的喷发。从这一意义上说,芜村在徘句中似乎对人类轻佻的生活态度做出了某些道德上的警告。以上这种解释,并非不可能。因为事实上,命运的变幻确实时刻伴随着地球上生存的人类。当今,人类虽然试图用所谓科学去避免它,但人的贪欲与种种野蛮的行为却总想显现出来去推翻一切“科学的”论断。破坏科学的,不是自然,而是我们人类自己。从这点上税,人类的生活方式比蝴蝶要糟糕得多。人类引以为自豪的“科学”,当然可以帮助人类去意识四周的种种变幻莫测之事,说服人类用观察、测量、实验、抽象、系统化等一切手段去驱散它们。但是,还有一个巨大的“变幻莫测”之事存在于我们之中,它生自于“无明”’是世间所有不确定性的来源。它能使一切“科学的”预测丧失效力,在它面前,智人同眠于钟上的蝴蝶简直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在芜村那里可以找到玩笑成分,那它就是对我们人类自身的一种嘲弄,就是对指责宗教意识觉悟的反省。 但是,我个人认为,在芜村的俳句中,还有更深地显示出他透悟人生的一面,就是他对“无意识“的直觉。这种直觉是以蝶与钟这二者为表象而表现出来的。就芜村所见的蝴蝶的内在生命来说,蝴蝶并没有意识到钟与自己是两种不同的存在。事实上,它连自身邰没有意识到。当蝴蝶停在钟上悠然而眠的时候,那钟就好象是世间万物的基石,万物也似乎把这钟做为自己最后的托身之处。但是,蝴蝶能够同人一样事先就做出判断吗?当蝴蝶被僧人敲响的告知正午的钟声震醒而离去的时候,它是会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感到后悔呢,还是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所惊呆?我们在蝴蝶的内在生命,不,在我们自己的内在生命直至在生命本体之中,是不是对人类智慧的推察有些过分?生命难道真的同那些表面意识的分析相关吗?有没有一种深沉而博大的生命超越理智和判断而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这—生命是否就是“无意识”或我所说的“宇宙无意识”?对于这一切,我想诸位会做出自己的回答。我个人认为,我们的意识生命只有同“无意识”这一根本之物发生关联时才能具有真正的意义。因此,在羌村的俳句中,由蝴蝶所表达出来的宗教内在生命,就不会对那象征看永恒的铜钟有丝毫察觉,也不会因为那意外的钟声而感到烦恼。在山坡的一面,装点着盛开的鲜花,美丽而清香,蝴蝶飘然飞于其上。当它长久地搬运着它那纤小的身体之后,它疲惫了,想找个地方稍息片刻.它看到了那垂挂着的慵懒的铜钟,于是就落在了上面,带着满身的疲惫进入了梦乡。不久,它就感到了钟的震动,但这既不是它所期待的,也不是它所不期待的。震动对于蝴蝶来说,只不过是一种现实的感觉。它漠然地离开了铜钟,似乎这钟声同它没有任何关系。它没有丝毫的区别与判断,因此它也就完全脱离了担忧、烦闷、疑虑和踌躇而获得绝对的自由。蝴蝶度过的,绝非人们所想的那样是什么有“判断力”和“卑微信仰”的生活,而是一种充满无畏和绝对信仰的生命。芜村的诽句,正是包含了这无比重要的宗教直觉。
刘慧 选自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根据岩波书店1981年日文版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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