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卫宣利
她对父亲的记忆,是从5岁开始的。那天晚上,他和母亲吵架,她被吵醒后睡眼惺忪地从自己的卧室里走出来,迎面飞来一只杯子,正打在她的额角上,鲜红的血,顺着眼睛流下来。她还没哭,母亲已经吓得大哭起来,他也慌了,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慌忙地抱起她往医院跑。医院离家,大约有十几公里的路程。他一路飞奔,不断地有水珠落在她的脸上。他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声音温柔而急切。她故意不理他,身体软软地瘫在他温暖的怀里。他急了,丫丫你别吓我啊。她猛地用手攀住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爸爸,以后别再和妈妈吵架好吗?”
父亲笑了,笑着又哭了,他说:“丫丫,以后不许再吓爸爸……”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把她搂得更紧了。
那以后,他果然再没和母亲吵过架。
进入青春期,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课桌的抽屉里常常有男孩子偷偷放进去的纸条。那一天,她慌慌张张地拿起书包上学,书包带突然断了,书本掉了一地。他蹲在地上帮她捡书,一张纸条悠悠地从书里掉出来,上面写着:“星期天一起去郊游,我等你。”纸条的主人,是她一直暗恋的男生。
他将纸条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她脸红心跳,低眉垂眼不敢看他。他却什么也没说,将纸条折叠好,重新夹进去。
星期天,她骑车跑了二十多公里,到郊外和那个男生会合。路上,天突然变了,雷鸣电闪,大雨如注。她冒雨赶到约好的地点,却空无一人。一个人站在荒郊野外,满怀的热情被雨水一点点浸湿,失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终于忍不住哭了。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丫丫别怕,爸爸来了。”
那以后她再也没对学校的男生动过心,她在心里发誓,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找他这样高大俊伟坚实可靠的男人。
高二的暑假,和同学一起去玩。路上,她坐的那辆车和另一辆车相撞。父亲赶到医院时,她已经躺在手术室。手术清醒后再见到他,她几乎认不出他,他的面容变得苍老而憔悴,眼角和嘴角一直在剧烈地跳动,一头黑发全变成了苍灰色,高大的身躯突然就佝偻起来。不过一夜之间,他就老了十几岁。
医生的诊断结果:中枢神经损伤,截瘫,以后的日子将在床上过。他没敢把这个结果告诉她,自己在医院的厕所里抱着她的鞋号啕大哭,铁骨铮铮的他,完全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整整在她的床前守了三个月,给她翻身,喂她吃饭。
几个月后,他发现她腿上的肌肉开始萎缩。他终于不顾医生的告诫,执拗地要为她穿上鞋让她下地。他说:“丫丫,咱不能就这样认命,你得站起来!”他慢慢地把她移到床边,他和母亲一人扶她一只胳膊,努力地想要让她站起来。可是她瘫软的双腿根本就不听使唤,她的身体不停地打颤,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滴落下来,他们也累得气喘吁吁。但是他依然坚持着不肯放弃,坚持的结果是他摔倒在地,她也重重地跌倒在他的身上。
她终于绝望,伏在他的身上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他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她的脾气变得格外暴躁,不过是妹妹穿了她以前穿过的裙子,她便不依不饶,掀翻了桌子,顺手操起一个酒瓶便往她身上砸去。他把妹妹挡在身后,酒瓶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胳膊上,锋利的玻璃片划破了他的胳膊,血一下就流了出来。他的手高高抬起,巴掌似乎要落到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歇斯底里地喊:“打吧打吧,打死才好……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来,脚狠狠跺了一下,冲她怒吼:“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你瞧你那点儿出息!”
那天晚上她辗转不眠,他在窗外拉了一夜的二胡,他把所有的愁绪都放进了曲子里,把二胡拉得凄切苍凉。她在他的哀伤里愧然落泪,她分明看到一颗被辜负的父亲的心,向外淌血。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对他说:“爸,到图书馆给我办个借书证吧。”他看着她,眼角和嘴角的肌肉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的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夹的菜全掉在了桌子上。
此后,每天午后,在通往图书馆那条两旁长着高大的银杏树的路上,常常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个女孩子。有时候女孩儿兴致勃勃地讲书里的故事,男人听着,安详地笑。
她的第一篇文章,发表在市报上。他跑到报摊上,买光了当天所有的报纸,然后傻呵呵站在街上,见人就发一份,重复着一句话:“今天的报纸上,有我女儿的文章。”她远远地看着,泪水一次次湿了双眼。
那天父亲做了一桌的好菜,他还喝了酒。那是她病后父亲第一次喝酒,他醉了。醉意中,他抓住她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丫丫,你是爸爸的骄傲……你不知道,爸当初有多担心你……”他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她用手轻轻抚过父亲满头的银发,那每一根发丝上,都写着一个父亲的煎熬和挣扎,担忧与呵护。她的泪水潸然而下。
她恋爱了。对方是个中学教师,脾气很好,人也细心。她结婚那天,按照当地的习俗,是应该由父亲抱她上车的,可是她走的时候,却到处都找不到他。她其实很想跪在地上,给父亲磕个头,认认真真地跟他说一声:“爸,我走了。”可是父亲,并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婚车从父亲给她折白玉兰的小花坛旁经过,她突然看见父亲正在那个花坛前的台阶上蹲着,目光空洞地看着来往的车辆和人,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很快又抹了一下,像是在擦泪。车走得很快,她不断地回头看着那个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泪一滴滴落在洁白的婚纱上。
结婚第二年,她怀孕了。她的身体状况,是不允许生孩子的,丈夫和母亲劝说她,她不为所动。于是母亲便搬来了父亲,父亲看着她,只是说:“丫丫,你自己要当心啊!”
她的反应很厉害,父亲便住到她家里,买了烹饪的书,一天到晚研究怎样吃对她好,吃什么对孩子好。八个月,她被父亲养得面色红润,娇美如花。
将近预产期,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心烦意乱,两点多时起来去书房,打开客厅的灯,猛然发现父亲正在沙发上坐着。看见她,父亲紧张地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她看见茶几上的烟缸里,满满的都是烟头,父亲笑笑说:“反正也睡不着,怕你有事情……”
临产,医生说要剖腹产,让丈夫在手术单上签字,父亲一再叮嘱:“如有意外,一定保大人。”那天夜里,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他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夜。凌晨3点,终于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护士出来说:“是个女孩儿,母子平安。”父亲激动地在走廊里搓着手来回走,却只走了两圈,就晕倒了。
醒来后,医生埋怨他,这么大年龄了,血压还这么高,跟着折腾什么啊?他却拉住医生问:“我女儿,她怎么样了?”
爱一个人,究竟能爱多长?张小娴说:“我们能够爱一个人比他的生命更长久,却不可能比自己的生命更长久。我们爱的人死了,我们仍然能够永远爱他,但是只能够爱到我们自己生命终结的时候。”
她想说,不,不是这样的。有一种爱,是会比他的生命更长久的,哪怕有一天,他的生命已经终结,他的宠爱和心疼,仍会长长久久地伴她一生——那是世界上最深沉博大的父爱啊。
摘自《婚姻与家庭》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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