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零
水性至柔,可以穿石
发展、效率、剥削、压迫、强权、侵权是道理;温饱、闲暇、自由、平等、公正、和平是软道理。软道理打不过硬道理,硬道理管着软道理。
硬道理是不容商量的道理,无可奈何的道理,但未必就该逆来顺受。人类的不满,千百年的抗争,也有它正当的理由,绝不可轻言放弃。
小熊和狐狸
有个童话故事,道理很深刻。
两个小熊,只有一块饼,不知如何是好。狐狸说,好办好办。他把饼一掰两半,左边一块大,右边一块小,吃亏的小熊不干。狐狸说,好办好办,再分。左边啃一口,不均;右边啃一口,也不均。一口一口又一口,直到剩下两小块,再也分不出大小。于是,两个小熊皆大欢喜,觉得狐狸才是公平的化身。
我想,幸亏小熊分的是面饼,都要,不妨多烙几张。可如果碰上金银珠宝大钻石,怎么办?总不能砸烂捣碎,一人一个碎渣儿。驴可伙着使,老婆不能轮着睡。所以,经济学家讲了,狐狸拿大头,小熊拿小头,这是我们的惟一选择。
发展创造稀缺。
稀缺的存在,是瓜分的困境。
吃剩下的,永远是小熊的命。
富人的碗是穷人的锅
发展的前提是积累。积累的道理,是有了锅里才有碗里,过去叫“先公后私”。
古代的“公家”就是官家,“公田”就是官田,古书都这么讲。“私田”是从“公田”分割。私有化,自古以来都是“化公为私”。现在的理解,只是“大公”化“大私”,“大私”管“小私”。通俗地讲,就是拿富人的碗当穷人的锅。
20世纪90年代初,电话初装费高达5000元人民币,换成美元,是美国的100倍,而工资收入反之。交钱还不给安,必须等半年,绝对是官营的垄断暴利。
现在的房地产业和建筑业早已“化公为私”,但照样是暴利滚滚,“大公无私”的精神比原来还强。
“天大旱,人大干,脱了裤子大干”,老农民,学大寨,挑水上山,一悠三颤。可惜的是,两大桶浇在龟裂的土地上,好像撒了一泡尿。哪怕毛毛雨,普降甘霖得多少次?太笨太笨,经济学家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紧着“刀刃”,才是道理。
美国太破,中国太阔
1989年,头回上美国,觉得美国太破,除了市中心是个楼丛,外面是一马平川,房子都很矮,和电影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而且走到哪儿,全都一模一样,简单而实用。后来,回到中国,印象相反,豪华酒店、娱乐场所,金碧辉煌,好像美国的赌场,阔得很(现在比那阵儿更阔)。招牌也冠以帝、王、豪、霸,一股子横劲儿。
于是,有个到过美国的小孩说,噢,原来如此,看来美国还有待发展。
但小朋友,你要知道,美国这么破,却是靠世界资源的1/6来过活,而它的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120还不到,他们该往哪儿发展?
中国的破,很容易看破。美国的阔,要慢慢琢磨。别的不说,光是它的普通设施,比如厕所,比如厕所里的手纸,比如公共建筑的每一扇门(无论左右开,还是前后开,都可自动关上),绝不是一件两年,而是所有,到处都如此。那个平均水平,得值多少钱?真是海了去。
再比如,美国的公园,大多都是空空荡荡的开放场所,供游人烧烤的炉架,用厚木板做成的桌椅板凳,一年四季,露天摆在那里。鱼在河里游,鸭在水中戏,松鼠满地跑。美国人都有车,下手很方便,换了咱们的老百姓,只要没人看,还不早就把能拆能抱能搬的统统运回家,能飞能跑能游的全都下了肚子。
公平是挤牙膏
为了发展,为了效率,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件事不难,但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共同富裕,不是那么容易。富了之后,他们怎么才会想起,什么时候才会想起,还得分点匀点给别人,这可就难了。
一般说,那得富到妨碍赚钱、有损体面、白日见鬼、黑夜扪心,实在不好意思的地步。
历史学家说:
饥民劫富济贫吃大户,工会罢工停产搞谈判,黑老大金盆洗手,阔米商开棚施粥,非法加合法,强迫加自愿,税收调节,慈善事业,什么法子都用上,才有一点点让步。
这是我们听说过的。其他办法,好像还没有。
公平是挤牙膏,挤一点出一点,不挤不出。
三种人
一位日本教授说,政客、财阀与和尚(日本的和尚很有钱)是日本最体面的三种人,也是他心中最憎恨的三种人。
中国老百姓最恨贪官和奸商。憎官之贪,恶商之鄙。更何况,贪官搭台,奸商唱戏,坏到一起。和尚、道士和神父,反而恨不起来(地位不如欧美、日本之高故也)
历史上用拳头、刀剑和枪炮说话的人,上有军阀,下有黑帮,他们的苦头,大家也没少吃,现在亚、非、拉美还很多。他们是政客的前身或变种,可以归入政客类。
几千年了,干大事,人类离不武这三种人。
分别圈养
老乡说,马见马亲,人见人咬,真是至理名言。社会学家说,凡有人群,就有矛盾,两个就有一掐。知识分子心明眼亮,比其他分子更不宽容。他们扎堆,你踢我咬。我和外国学者打交道,他们明枪,我们暗箭,大同小异。
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社会契约论》),这种人我没见过。惟一例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玉皇大帝请他上天,官封弼马温,掌管御马监,他嫌官小,不干,再拜齐天大圣,起盖府第,设安静司、宁神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无事难免生非,只好压在五行山下。道教不灵用佛教,当了和尚,才收其放心。唐僧的办法很好,擒妖打鬼,让他有个撒野出气的地方,不听话了,马上就念紧箍咒。这是我国的自由观(孙中山说,中国革命是因为自由太多,庄土敦大惑不解)。
没有个人,哪来的人民。没有人民,哪来的民主。人家西方讲民主,特牛个人自由,美国是典型代表。每家的房子神圣不可侵犯,私闯人家的地盘,主人可以开枪。个人存款和个人隐私,绝对保密。上班,一人一格子间,各干各的事。下班猫家里,光脊梁弄花莳草,做“丫的work”。没人管,也没人理。当然,个人自由的背后也有一只手,亚当·斯密叫“看不见的手”,即万能的“市场决定论”。这座五行山,比中国的五行山更厉害。西方传统,自己对自己的国民特好,甭管你祖上来自何方;对外则喜欢侵略,己所不欲己所欲都用武力说话。美国人,国内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国外是“专管他人瓦上霜”,国内国外都不许乱掐。这是他们的自由观。
个人不能相处,怎么办?最好采取隔离。香港有个研究所,一人一个中心,每个人,亦官亦兵,亦主亦奴,我很羡慕。
现在,有人把“学术圈”读做“xueshu juan”。
我恍然大悟,自由就是一人一个圈。
民主的历史
民主与占卜同理。“三占从二”,是少数服从多数。道理对错管不了,关键是事到临头拿主意。如果流氓选举,他们要决定的,就是抢哪家银行,杀什么人。两次世界大战,杀人盈野,也是各国(主要是强国)人民投的票。
选举的关键是如何控制选举范围。
谁选选谁,谁选出来又选谁,是可以操控的游戏,关键是游戏规则。规则都是人定出来的,故资格和程序很重要。
布什在得州选,在美国选,在巴勒斯坦选,在伊斯兰世界选,在欧洲选,或者在全世界选,结果肯定不一样。
只要把不喜欢的多数排斥在选举范围之外,或用有利于己的多数进行反包围,像下棋那样,就会有满意的结果。
民主有两大难题:一、穷人总是多数;二、傻子总是多数,少数服从多数,聪明人必然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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