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在西藏结识了西藏马术队的马术教练白玛·多尔吉。
来自藏北那曲草原的多尔吉身材不高,但敏捷得像只藏羚。他的眼角下有一道明显伤疤。有这种疤痕的人很容易给人留下关于暴力关于伤残的印象,可放在性格开朗的多尔吉脸颊上,倒是给他添了几分英气。
在西藏沐浴节期间,多尔吉邀我去拉萨河游泳。上岸后,我和他坐在被阳光烤得滚烫的河滩上,忽然想起了藏在心中很久的一个疑问:“多尔吉,怎么我从没有见过你佩戴腰刀?”我知道,藏北草原上刚学会走路的娃娃都佩刀的,小伙子更是刀不离身,多尔吉曾形象地比喻,生活中藏刀对草原人的重要性,就像内地人离不开筷子。听了我的问话,多尔吉躺下来,眯着眼睛看着太阳,缓缓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父亲去世得早,我是家里的长子。父亲留给我的刀,我敢说是全牧区最漂亮的,每天我都佩着它,骄傲地在同伴们面前走来走去。父亲不在,我也和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帮助阿妈照看三个小弟妹。有一年,我和弟弟一起上了学,就是你们内地人说的马背小学。当时,我已十三岁了。学校不知从哪儿弄了点砖和水泥,砌了个乒乓球台子。大家十分新鲜,可谁也不会打,只有一个孩子随他亲戚在城里念过几天学,见过乒乓球,还会打几拍子。想上场试两下的孩子太多,于是那个同学提出来如果把谁打下去,谁就不能再上场。我的弟弟年纪小,一上场就败下阵来,他忍不住又悄悄地排在队伍里。结果让那孩子发现了,一球拍就将他的脑门拍出条口子!
“听见弟弟的哭声,我从腰里拔出刀就冲上去,弟弟吓坏了,小手把我已出鞘的刀死死抓住,锋利的刀刃顿时把他的手掌豁出一条血口子。这下子,他脑门上是血,手上也是血,那血淌得我像傻瓜似的不能动弹了。这时已有人飞快地喊来了我阿妈,她扬手给了我一耳光后,取走了藏刀,愤怒地说,真正的男人绝不是佩着刀的鲁夫!
“弟弟脑门上的伤倒不重,很快便好了,手掌上的伤口却很长时间不能收口。你去过藏北,夏天还要穿皮袄,冬天有多冷可以想像得到。弟弟又自尊,不肯落下课,每天裹着手坐在教室里。看着他痛苦不堪的表情,我想起阿妈说的话,十分懊悔。暗暗发誓从此再不佩刀。”说到这里,多尔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脾气暴,还是管不住自己,又让阿妈伤了一次心,你看。”他指了指眉角的伤疤,我猜它一定与刀有关。多尔吉敏感地扫了我一眼,“这是钢笔戳的。和所有的男人一样,我爱喝酒。有一次多喝了几杯,舌头就管不住了,与人争执起来,那人比我醉得还厉害,抓起店里的记账笔就扑过来,我的头偏了偏,只觉得眼睛很痛,手抹了一把血,以为眼给戳瞎了。因为一直没有佩刀,便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将他的刀抽了出来,朝他扎了一刀。他没死,刀子戳在他屁股上了。后来我发现眼睛好好的,只是扎到我的眼角。男人就是这样,以血还血。酒醒了,事也过去了。那人你见过,在龙王潭公园朝你吹口哨的那个,挺好的朋友。
“那时,我已长大,招进了马术队。队里不依我,给我背了个处分。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我母亲的耳朵里。她背着糌粑坐在人家的马背上,骑了几天,赶到了拉萨,一见我就操起屋角的扫帚朝我背上抽。正是夏天,我只穿了件衬衣,可任她怎么抽我,我一声不吭。到了晚上,阿妈掀开我的衣服,看见满背紫红的苔痕,哭了。她问我为什么不吭声,我才流了泪。从那天起,我才意识到怎样做个真正的男人。”
多尔吉摸了摸眼角微笑道,其实每个男人身上都有这类伤疤,每一道伤疤都会有故事的。无独有偶。多年后,我亦从一位朋友那儿听到一个伤疤的故事。
他说男人与生俱来就爱调皮捣蛋。儿时的他成天上墙爬树,有一次正和伙伴们攀在高高的树上掏鸟窝,想掏些鸟蛋换点钱,买一本喜爱的小人书。突然见父亲远远地走来了,他深知父亲那双蒲扇般大手的威力,心急火燎地就顺着树干往下滑,万万没想到给一根树枝勾住了。当时也顾不上疼痛,挣扎着下了树亡命地跑,其实父亲并没有发现他。
回到家后,他偷偷地解开上衣才发现,胸前给树杈戳了一个小洞。担心被发现后挨揍,他不敢吭声。终于有一天,他常常揪着胸口的动作让父亲生了疑,父亲一把扯开他的手,掀开衣服才发现胸前的血洞已经灌脓了!
得知原委,父亲感到十分内疚,火速抱着他往医院跑。医生说再烂下去,命都保不住了。他很快被送上了手术台。医生说开刀要打麻药,但这个部位打麻药又很危险。手术前父亲俯下高大的身子贴在儿子耳边轻声和他商量,不打麻药进行手术,父亲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同时给他的手心塞了一元钱。八岁的他已懂得经济窘迫的家里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而这一元钱对他来讲简直是一笔巨款,何况在当时可以买好几本最喜爱的小人书。他明白父亲的苦心。
整个手术过程中,他一声不吭,那一元钱的钞票在他的小手中攥得湿透。手术后,他将那张钞票还给父亲,但父亲没有收,父亲说:“我们男人说话算话。”这一元钱他一直没有舍得花,几十年了,还一直珍藏着。不时翻出来看,他也记得童年的那段经历,因为,那块愈合的伤疤永远留在胸前,提醒着他。
当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很自豪地说,这是一块男人疤,也是岁月给一个男孩颁发的一枚勇气的勋章。
噢,男人都是这样,在从小到大不断增添的伤疤中变成了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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