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美国中学生获奖作文选》里读到一篇作文,题目叫《先人们的快乐》。说的是2155年,也就是一百多年后的某日,有个叫汤米的男孩,在家中阁楼上惊奇的发现了“一本真正的书”,这书是印在纸上的,纸质泛黄松脆。他赶忙叫来妹妹,妹妹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字怎么“一动不动地停在纸上”,怎么不是在屏幕上移动的那种?汤米告诉妹妹,一个世纪前,也就是爷爷的爷爷从前读的书都是印在纸上的,那时上课不是分散在家中,而是集中起来,去一个叫学校的地方,每天早上“上学”,每天傍晚“放学”学校的老师不是电脑里那几个模拟人像,而是真正的人。爷爷的爷爷和左邻右舍的孩子怎样一路欢笑着走在上学的路上;想象爷爷的爷爷们怎样乐滋滋的坐在教室里,和一个真正的人——老师,面对面说话,那声音是从老师发喉咙里发出,不是扬声器的那种;想象爷爷的爷爷怎样和同学一起嬉笑玩耍,讨论功课,大家的笑声也是真实的,你能感受到同学嘴里呼出的气息……多么令人神往!可是如今,对着家中的电脑上课,妹妹只有叹气的份儿,觉得爷爷的爷爷们真是幸福极了。
读那篇作文的时候大约是1989年,我觉得像是天方夜谭。我佩服美国孩子丰富的想象力和编故事的能力。那时的上海作家中,只有我和叶永烈先生刚开始用电脑打字,上网离我们还十分遥远,更不要说有那种可以拍照,能发短信息,功能多多的手机了。记得当时我用电脑打了一篇小说,被录用后,编辑竟要我将打印稿用手抄到300格的稿纸上,说是便于编辑,真是匪夷所思。
弹指一挥间,十多年过去,电脑、网络的神速发展令我们眼花缭乱。每过一阵,一项新的电脑和网络技术就会出现。用手写作的人越来越少,用电脑写作的人越来越多。长年累月地打字,让我们连有些汉字都忘记怎么写了。如今有人已经不用每天上班下班,而是坐在家里电脑前办公;有人已经不去学校,在网上选修自己喜欢的课并参加考试;医院的一个疑难杂症可以让全世界名医在同一时间会诊;一张光盘里可以藏着一千多本中外名著。网上读书,网上聊天,网上购物,网上可视通讯,手机短信,手机小说……美国中学生的那篇《先人们的快乐》中的某些情景,已经提前来到。
我儿子前几年出国读书,有许多人问我,你儿子出国多年,你想他吗?我说,我并不觉得他离开我啊,几乎每天我们都在说话聊天呢,不是在网上,就是电话里,只要有空,话比他在家时还说得多。只要愿意,我们接上摄像头,可以看见对方,看见各自房间发陈设,各自烧的菜。除了不能将儿子喜欢的饭菜从网上穿过去,别的和他在家没什么两样。因此,作为母亲,对儿子的那份思念自然淡了,甚至没了。可是80年代,我先生出国读书,一封信起码走半个月以上,等信等得望眼欲穿,越是等不到越是心焦,好不容易等到信的那一刻,喜悦自然不用说,那一封封信,自然成了珍品。
如今这个年代,信息的快捷和图象的传递,压缩了时间和空间,减轻了亲人间思念的痛苦,却使我们品味不到某些细微的感觉。我们无暇欣赏周围的风景,我们的感情正在变得迟钝和粗糙。我们的眼睛只能适应快速转动的画面。作为下一世纪的“先人们”,某些“快乐”,正在离我们远去。
看如今男男女女,走在路上,坐在车里,甚至进入电梯,一个个在手机上不停按捏,信息以光速传递。相亲相爱的少男少女,只要发出一条消息,就能在几秒后迅即得到爱的回馈。
什么是“望眼欲穿”?什么是“地老天荒”?
“家书抵万金”是一种怎样的喜悦?“久别重逢”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将来的人们,大约不会有太深切的体验。
有一些感觉,正在离我们远去;有一些快乐,正变得越来越浅薄。这两年,我渐渐发现,表现这种细腻和震颤感觉的文字越来越少人问津,人们忙于编造粗俗的笑话,离奇的故事,疯狂的欲望。
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历史拐了个小小的弯儿?我不得而知。
我只是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我曾经有过的那些感觉:等待、思念、期盼,来自灵魂深处的惊喜和快乐……让100年以后的人们羡慕和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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