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没能熬到80岁。我听到她死去的消息,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高低去到我的家乡,到她的坟前坐了坐。
我已是60余岁之人,兼之有些虚名,大半生中参加过的追悼会和为死者写的悼词数不胜数。按照通例,我本来无须去缅怀这位草芥似的农妇,但我偏偏做不到。
60年前,我五六岁。那时的乡俗是:姑娘出嫁当日,夫家花轿去女家迎娶时,花轿不能是空的,也就是说,派花轿去女方家时,花轿之内必须有个儿童坐在其中,名之为“压轿”。回轿时,新娘身边也必须是原来的儿童陪坐。
那天,我有此幸运,承担了“压轿”的任务。
新娘坐在花轿内,除了用红纱蒙头之外,一般不允许说话。五六岁的我,一是出于好奇,二是出于寂寞,静坐十余里对我来说也是难熬的。
于是我就不老实了。有时向新娘低声问这问那,她不语。有时索性扯扯她的袖口,或是低头摸摸她的鞋,看是否裹小脚。摸的结果是:她未缠足。就在这时,她烦了,狠狠地拧了我的屁股一下,低声骂道:“你是猴!回头等我收拾你!”
看来,她不是那种蔫女人。
一直到她结了婚多日,见了我时还追着我用手拧我的屁股。拧过之后,往往又随手塞给我一把枣子或花生,佯作生气地说:“堵堵你的嘴!你的话太多!贫嘴鸹舌的!”
我能感受到她喜欢我。我本来应该叫她二嫂,但她说:“叫嫂子远,叫姐姐近!以后叫二姐!”
二姐的模样一般,个子虽然小,但力气大得出奇。到地里割草装筐时,或用柳筐往家里运庄稼的秸秆时,她的身后像是驮着一座小山!她待人是温和的,而一旦发起脾气来,也令人生畏。她的丈夫也有男尊女卑的传统意识,对媳妇时时摆摆架子,偶尔还打几下。有一次,两口子睡觉之前,这男人骂骂咧咧不休,她忍无可忍,一脚将丈夫踢到炕下足有七八尺远。男人服了。
二姐还有一个特殊的出色处,就是声音的高度、响度、传播度都无人能比。她的儿子到村外的田野里去玩,二姐站在房上叫儿子回家吃饭,那声音足能传到三五个村子远,而且,她的声音没有一点噪音感,很好听。二姐也喜欢骂人,骂人的话也一大串。难能可贵的是,她用来骂人的话近于打油诗。有一次她家丢了鸡,只见她一边剁猪菜一边依据挥刀的节拍骂道:“好你个偷鸡贼,我知道你是谁!偷了我的鸡,三天变乌龟!吃了我的鸡,烂肠又烂肺!下雨出了门,保准撞上雷……”
我认为她是天才,如果能认几个字一定会成为“工农兵诗人”。若能学唱歌,后来也很可能成为歌星。
不过她最可贵的是:在“文革”中搞大批判式的“赛诗会”时,多少人请她上台带领喊口号或喊几句顺口溜,她都脸红,说:“别让我造孽……”
当时,我由于忍受不了造反派对我的折磨,逃回了家。但单位的造反派们便以“内查外调”为名来到我村的“大队革委会”。这消息被二姐的那个造反派儿子知道了,自以为很光荣地接受了“革命任务”,要将我揪到“大队革委会”进行批判。二姐闻讯,抢先跑到我家,发抖般地低声说:“大兄弟呀,快跑吧!到我娘家侄子那里躲一躲。我侄子是哑巴……”
她儿子听到我逃走的消息,带了人到火车站抓我。这一回,二姐又一次站在房上呼叫儿子了。不过,这次她不是叫儿子回家吃饭,而是指着小名喊:“你给我回来!你要干缺德事,我立马跳井!我要是做不到,我管你叫爷爷了!”
他儿子虽然愚但却是孝子,高低还是回了家。
几十年过去了,二姐早就做了奶奶、姥姥。我偶尔回老家,一定要看看二姐。连我都老了,她能不老吗?再无骂人的力气,也没有那种既高亢又悦耳的声音。她的一个外孙女早已是城市人,梦想之一是当歌星。由于听到过姥姥年轻时的某些传闻,自认为有“高音歌唱家”的遗传基因,这姑娘还给我唱了一次。二姐由于是文盲,自然要把外孙女夸个够。但在我心里,却没有什么好感。
一次回乡,得知二姐的另一个外孙女,在城里某民政局当干部。她的前任丈夫是普通军人,由于合不来,俩人便离婚了。这次见到我,有让我为她觅偶之意。只是她条件过奢,我只是虚应而已。二姐在一旁,脸阴沉沉的。
我也离村走了。就在我向火车站走去时,我看到白发苍苍的二姐在风中呆立。我感到她在等我。我走了过去,她却只是面有羞意地什么话也不说。我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也只能走了。
猛地,听到二姐那虽然衰老但毕竟与众不同、颇有力度的声音:“大兄弟!二外孙女的事,千万别插手!她嫌贫爱富!已经坑了一个好小伙子!再不能帮她坑第二个了!要帮,就帮她学好!做正经人……”
二姐死了,但她60年前和60年后的声音,永远在我心中、梦中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