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了,在京剧团里净演些没名字的角色。其实就是从前年轻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少出头露脸的机会,资质平常,扮相也不十分好。她自己也很清楚。即便是偶然有那么两次,选演员的人把目光从人群中扫过去,快要到她了,她还是赶紧把头低下了,万一演砸了,她担不起这个责任。二十年就这么过来了。 大概也是太知道水深水浅,把演戏看得太严谨了些,又把自己放得太谦卑,所以自己先就怯了。在电影电视里看到那种场面,主角突然病了或者出事了,不相干的人倒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说自己能行,把戏演得比名角还出彩的时候,她往往就笑出来了,嘀咕着:“哪儿有那么容易?!”特别是看一出老的台湾电影《刀马旦》的时候(那里面为避难混进戏班子的革命党、歌女,为遮人耳目,练习了三天半,居然也上场演戏了,还得了个满堂彩),她先是不解,然后惊讶:“看这胡编乱造的!哪儿有那么容易?!”然后就向儿子女儿一一说明当年她们在戏校练功是多么持久而艰苦。儿女早听厌了这一套,只是应着,耳朵的接收系统早关闭了。 剧团有个剧场,常常安排剧团的员工值班,春节时候,给她也排了两天。后来她就常常主动要求值班,而且越是逢年过节,没人愿意值班的时候,她越是愿意。同事们暗暗纳闷,却也只当是她在家里呆着无聊。 后来有人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她值班,到剧场去看了,她的秘密就再没保住。 她大约是设法配了一把服装间的钥匙,身上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化妆镜前面说话:“……杜师傅,您看这腮是不是太红了些?是不是?是吧,这一出杜丽娘的脸上恐怕得素淡些吧……水仙今儿病了,团长叫我替她上这一出。哎,团长说时,我倒先笑了,都这么大年纪了,恐怕扮不好呢。” 随后,她自顾自上了台,灯光照着她,她脸上有着平日不常见的光彩:“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遍青山啼红了杜鹃……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这是她一个人的舞台,她拼尽全力按照她的意愿,在她设想的春天里沉思、徘徊、凝望、苦痛、燃烧。一夜一夜,对着空空的剧场,她独自完成一场演出的所有过程:预备的时候如蓓蕾欲绽;灯光下如鲜花怒放;谢幕时,犹如繁花坠地。 他们全被震慑住了,在侧幕里,没人出声,隐约间,听得到外面庆祝元旦放焰火的声音。一股一股的瑰丽焰火,冲向深沉的夜空,犹如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