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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读者》2006年第17期    时间:2007/8/29    阅读:2008次
我把她从上海送到广州,从广州送到深圳,送到了我不能再送的地方。一道黄线隔开了我们,只要跨过黄线,便有偷渡的嫌疑了。我是不知不觉“混” 到这里来的。此时此刻,头脑里所有的观念都消退了,只有一盏灯还亮着:送。
  我必须在这里和女儿告别。我们都想着还应该说些什么。钱装好了?证件装好了?朋友们的电话号码呢?守在线上的解放军提醒我:给她一点人民币,到外边可以托运行李,一直运到罗湖桥。我忙着掏钱。刚刚把钱交到她手里,就轮到她验证了。我叫了她一声,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由于紧张和新奇,却没流泪。我们匆匆拥抱了一下便分了手。看着她专注地交验证件,与阿俏会合,回头向我挥挥手,叫一声妈,便匆匆地离去。我呆呆地站在这边看着,呆呆地流着泪。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我才去寻找出去的通道。我忘记了是从哪里进来的了。
  我的相依为命的女儿走了。这一次不再是小别,而是二年、五年,或者是更久。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已年过半百,她呢,又会是什么样子?除了“博士”的头衔外,她还会给我带来什么?是使我感到更亲近呢,还是更陌生?我的心里一片空白。
  前天,当我与她告别前来送行的亲友,踏上南来的飞机的时候,头脑里就闪现出一个奇特的想法:今天,我真正结束了前半生。
  22年了,我用我的心血哺育着这个稚嫩的生命。我的生命的价值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通过她才体现出来的。她为我提供了一个又一个奋斗目标,成为我在人生旅途上拼搏挣扎的支撑。我要通过对她的抚养证明一个女性的力量,一个母亲的爱情。忍受着孤独和寂寞,忍受着贫困的生活,在风风雨雨的磨炼中,我步入了中年,女儿也长大了。现在,她不再是我翅膀覆盖下的一只小鸟,要成为振翅高飞的大鹏了。她将去努力开拓和实现自己,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再完全属于我。
  我感到一种奇特的空虚。好像爬上了一个山顶,一时之间又看不见别的山头,只看见头上的青天白云和脚下的荒漠深谷。从现在开始,我真正是一个人生活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处处无家处处家,这是何等的自由啊!然而这自由为什么那么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又沉重得叫人畏惧呢?从今以后,我在哪里生活都无所谓,逢年过节再也不用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了,也不用为孩子的衣食操心了。每当想到这里,心里便止不住一阵焦躁,好像生活中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内容突然全部被掠夺了。
  也许,我干了一件傻事,有什么必要把唯一的女儿送到千里之外?她在这里已经学习得很好,生活得很好。
  然而,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她,又有什么力量留住她呢?
  是我把她培养成为这样的人,又在她心里播下了不断追求又不甘人后的种子的。我的性格和境遇都使我不能容忍自己有一个没有志气的女儿。我知道,母爱是温柔而伟大的,但是只靠母爱并不能培养出坚强的个性和有用的人。世界并不是靠爱维系的。人与人之间并不都是爱。要准备应付荆棘和泥泞,要学会面对冷热无常的世态。为此必须锻炼自己的性格。要奋斗,要靠自己。我常常这样对她说,也一步一步地推着她走上这样的路。
  那年,她7岁,我把她带到干校。一天劳动之后,我与她穿上防蚊子咬的长简胶靴,坐在草棚宿舍的门口,给她讲《西游记》。唐僧取经路上的重重灾难吸引了她,她爱上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孙悟空。当我讲到孙悟空因为三打白骨精而受到唐僧惩罚的时候,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因为贫困,也因为无法照顾,我在她出生100天之后把她送到了皖北我的父母那里。“文革”中,我的父母被迫下放农村务农,她也一起到了农村,她在生产队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读到了小学四年级。回到上海插班读书的时候,学校说农村教学质量差,她的年纪又太小,要她留一级。我坚决不同意。我对学校说,我的孩子不留级。我不能让她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不行,我相信她会跟上的。那一段时间,真苦了她。她一边在学校上课,一边在家里补课。听不懂上海话,几门功课都没学过,加上一身乡下孩子的土气,同学们看不起她,连老师都不能公正地对待她。一天夜里,她突然从梦中惊醒,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又叫又哭,说她怕。白天,一个男同学打了她,女同学们孤立她,班主任罚她站壁角。我心如刀绞。对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我没有怨恨,可是对那位老师,我真难以谅解,不知她是否也是一位母亲。我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咬着牙教她:不要哭,哭也没用。我们不欺负别人,也决不受别人欺负。下一次谁打你,你也打他!我不会责怪你。第二天,她果然还了那男孩一脚。慢慢地,人家也就不敢再欺负她。她的学习成绩也从中等升为优等,在初中毕业的时候已经是班上的佼佼者。
  她报考大学的时候,我正好要到外地去参加一次笔会。我没有像许多家长那样把她送进考场,左叮咛右嘱咐。我照自己的经历办——我报考任何一所学校都是独自决定的。从蚌埠请来大姐为她烧饭,我就上路了。然后我与她一起回到皖北老家,等待高考的结果。通知迟迟不来,我开始焦虑、自责,如果她落榜,我将会终生懊悔。没有这样的母亲,在孩子高考的时候离开了家。她的情绪也不安宁,甚至产生了消极情绪。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我开始与她一起做最坏的思想准备。我每天带着她到野外、河边散步,给她讲自己走过的道路,特别仔细地讲自己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她懂得一个人的道路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但只要有志气,任何挫折都不可怕。她对我的“忆苦思甜” 一向不感兴趣,可是那次她听得认真而动情,她说不再怕落榜了,她可以明年再考。她不相信自己考不上大学。谢天谢地,结果比我们想象的好得多,她考取了,而且考得不坏,进了我的母校华东师范大学的生物系,成了我的校友。我感到骄傲,我的女儿显示了独立的能力,不必事事依靠我。
  在大学,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这时我又给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毕业后报考研究生,做一个高水平的科学家。
  她的轻松生活又一次结束了,开始了报考研究生的准备。只要她下定决心,她就能达到目的。大学毕业的时候,学校根据她的一贯成绩,让她免试升为生物化学专业的研究生。
  就这样,我在她脚下竖起一架梯子加上一架梯子,她已经欲罢不能了。在出国留学成为一代人的理想的时候,她怎么能不动心?我种了树,就要爱护树上的果。不论多么舍不得,我都不应该阻拦她。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飞多高就飞多高。我答应了她。
  一年多来,我一直为她的出国留学而努力奔忙,这一个多月更是忙得我心力交瘁。在为这一目标而奋斗的时候,我很少想到它的结果,而现在目标达到了,她走了,我却感到后悔……
  我和她父亲离异的时候,她只有5岁。她完全是由我和我的家庭抚养长大的。为了养大她,教育她,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像所有受了委屈的妇女一样,对给自己造成不幸的人充满怨恨。我憎恶她的父亲,我不能原谅他对我们的遗弃和长期对孩子的不负责任。我用这样的情绪影响她,我的家庭自然也都和我一样。我希望她忘记父亲,永远不与父亲来往,我认为这是她应该给予我的补偿和报答。我给她改了姓。她和我一样姓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忘记了父亲,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他,甚至也不向别人打听他。这使我感到欣慰。
  对她的爱和理智使我懂得不应该也不可能使他们父女继续隔离。然而要理智地处理这件事对我多么难啊!
  我总想推迟他们父女见面的日子,甚至还为此想出种种借口和办法。我曾经向法院提出起诉,控告她的父亲没有尽抚养女儿的义务。我得到了胜利,法院责成她的父亲按月付给抚养费。但是我并没有要这些钱,只是以此使她的父亲感到惭愧,不好意思来讨做父亲的权利。这个办法在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作用,她的父亲果然没有来找她。但是我的内心并没有得到平静,我感到对不起孩子,我为自己的心胸狭窄而感到羞愧。我开始用理智约束自己,寻找历史问题的合理解决。这便是我写《人啊,人!》的一个纯属个人的然而又十分重要的动机。
  《人啊,人!》的写作使我对以往的生活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回顾和思考,也是对我的灵魂的一次清理和洗涤。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要忘却个人恩怨,把女儿还给她的父亲。
  这本书是我和女儿心灵间的一座桥梁,我一面写一面哭,她一面哭一面读。我们这种无声的交谈进行了一个月,母女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我们开始朋友般地对话和相处。我们彼此打开心扉,深入到对方的内心世界。她为我感到骄傲,认为我是一个了不起的胸怀宽阔的妇女——她的亲爱的“小个子妈妈”。
  然而以后的许多事情使我们明白,要结束一段痛苦的历史,要克服几乎与生俱来的自私心理,远远不是那么容易。我们又经过了数不尽的互相冲击和较量.才真正地认识自己和互相理解。
  在女儿办好签证之后,我要她写信通知父亲。接到孩子信的当天,他便匆匆赶到上海,到达时正是孩子动身的前夕。
  我像接待老朋友、老同学那样接待了他。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去。面对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即将远走他乡的女儿,过去的一切恩怨已经失去意义。在机场告别的时候,他问我,可否三个人一起拍一张照片。孩子从小到大,还不曾和父母一起拍过照片,我想此刻女儿也是想的,只是怕我不肯,不敢提出来。我爽快地答应了。我当着许多送行者的面叫孩子:“来,和爸爸、妈妈一起拍张照。”孩子站到了我们中间,她说,她很想笑,也应该笑,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太激动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行为会引起别人怎样的看法和议论。但我却感到从来不曾有过的坦荡和磊落,我终于摘除了心里的一块肿瘤,达到了我希望达到的境界。而这是在女儿的帮助下达到的。我相信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儿女都能理解我,并为我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而高兴。我衷心地祝愿他们的生活像以往一样美满幸福。
  送走了,女儿。送走了,自己的前半生。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目标,然而我总打不起精神。长期在压力下生活惯了,压力突然解除,反而茫然不知所措,仿佛真的已经“革命到头”。可是接到女儿从大洋彼岸寄来的第一封信,这种心境立刻改变了。
  我原以为,女儿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我,可是我错了。
  “妈妈,要是能够,我真想一步飞到你的身边,扑进你的怀里再也不离开,哪里也不去了。可是我明白,我处在一种欲罢不能的状况下,只能沿着已选定的道路走下去……我知道我必须忍受,即使非常难以忍受,也必须忍受,忍到十二分,十三分。
  “我所要遇到的困难可能会非常非常多,刚开始的日子可能会非常非常难熬,但相信我,我一定要挺下来。
  “我爱你,妈妈。为你,我可以舍弃一切。”
  从接到信开始,我哭了半天搭一夜,哭得两眼像胡桃,脸也变了形。但是我终于止住了泪,认识到对女儿未尽的义务。既然我把女儿送上了一条艰苦奋斗的路,我岂能两手赋闲?我应该与她一起奋斗。多少年来,我给予女儿最大的“恩惠”是一种精神:自强不息。如果我自己丧失了这种精神,也就不配再做她的母亲。我也必须和她一样再走上一条“欲罢不能” 的路。我要用自己的奋斗告诉她:孩子,你并不是孤军奋战。你和我都没有辜负彼此的爱,我们的久别是值得的!
  前半生结束了,后半生刚刚开始。我要生活得更丰富,并且为自己开拓出一条更为坚实宽广的路。我相信自己,正如我相信自己的女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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