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知青文学”代表作家如今隐于北京语言大学
梁晓声,作家。1949年生于哈尔滨,现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长篇小说《雪城》《一个红卫兵的自白》《浮城》等,是“知青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
1 “北大荒”岁月:“青春无悔”
在梁晓声迄今的全部作品中,知青文学大概只占五分之一,却是他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刻下的最深的痕迹。
与许多盲目或被迫上山下乡的知青不同,梁晓声插队到北大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甚至带有很明确的功利目的:“家里生活困难,而建设兵团是发工资的,所以‘青春无悔’这句话,别人说,我也说,但我说和别人说的含义不尽相同。”建设兵团里的部分知青被称为“农工”,有严格的编制,梁晓声被大家推选为班长,后来又当了排长,在知青中威望较高。“我身材不算高大,主要是下乡前读过一些书,为人处世比较容易得到老战士们的认可。”梁晓声说,“但是绝不同于老战士们那种极‘左’方式。”有一天中午,梁晓声所在的连队打死了一个人,是农场里的一位老职工———知青们怀疑他“有特嫌”,就把老职工关进小屋里审问,最后殴打致死。当时,班长梁晓声正在睡午觉,阳光下的罪恶悄然发生,又悄然平息,很多人都习以为常。
“我是班长,我要有我的态度。”梁晓声说,“就是绝对不能容忍,这样严重犯法的事,必须坚决反对。”
可是“反对”能有多大作用呢?梁晓声的想法与很多人相左,包括一些领导。于是他由班长、排长转去做小学教师、团里的报道员,再后来,精简机构,全团只“精简”下来一个男知青,就是梁晓声———他又被派到一个木材加工厂干活。“团里容不下我这样的青年,仅仅让我离开,已经算不错了。”
恰在这时,复旦大学负责招生的一位姓陈的老师偶然在兵团的《战士报》上读到了知青梁晓声的作品,居然千里迢迢来找此人。从佳木斯到黑河,陈老师找到梁晓声时,这个瘦弱的青年正在抬大木头,还患着肝炎,看起来一脸苦相。“我不知道上海有多远,也不知道去了能怎样,但总归可以跟人谈文学了。”梁晓声觉得,这是他人生中的大转折。
2 《雪城》换了一台18英寸彩电
1974年,梁晓声就读复旦大学中文系,1977年毕业,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当编辑。这段经历,被他写成了自传体小说《从复旦到北影》。顺顺当当进城定居的梁晓声,比起许多同龄知青,已经幸运太多。很自然地,他开始提笔写作。
“因为知识青年的前身大抵是红卫兵,包括我,也戴过袖标的。”梁晓声说,“所以当时城市里响起一片‘狼孩回城’的惊呼,这其中最敏感的就是知识分子,他们受红卫兵伤害最深。”可是在梁晓声看来,许多青年是无辜的,尤其是出身普通市民家庭的孩子,养成“打砸抢”暴戾作风的并非多数。梁晓声希望改变城里人对知青的畏惧,“这十年,青年们也吃了苦,也思念家庭,思念父母。”
于是他先写了短篇《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继而是中篇《今夜有暴风雪》,再后来是长篇《雪城》。三部小说,完成了梁晓声对同辈知青们的承诺。在他笔下,洋溢着理想主义的温情,那些在农村里摸爬滚打、返城后又撞得头破血流的青年形象,让一代人的心灵为之震颤。
三部小说陆续拍成电影和电视剧,同样影响巨大。“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下雪啦,天晴啦,下雪别忘穿棉袄;下雪啦,天晴啦,天晴别忘戴草帽……”刘欢这首《心中的太阳》就是电视剧《雪城》的主题歌,上世纪80年代一度风靡大江南北。到了90年代,梁晓声又创作了另一部知青题材代表作,这便是直接以剧本形式写成的《年轮》。
早年的写作给梁晓声带来的收入并不高,在《中国当代作家的经济状况》一文里,梁晓声公开了自己的每部作品所获的酬劳:短篇小说集《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28万字,稿酬4500元;长篇小说《雪城》110万字,稿酬18000元……《雪城》拍成电视剧后,剧组给梁晓声送来一台18英寸的彩电,着实让梁晓声受宠若惊:“我的天,不过就是人家把我的小说拍成电视剧,就给我一台彩电,得有一千多块钱呢!”在此之前,梁晓声没有从影视改编授权里收过酬劳,甚至电视剧《今夜有暴风雪》播出后,梁晓声都没有和导演见过面:“就是他打电话说,我们要改编你的小说,你同意不同意?我说同意,这事就算完了。”直到《年轮》,梁晓声才开始得到实惠,每集剧本酬劳为2500元。
3 “这不就是城市吗”
或许正因为曾有上山下乡的经历,以及长期清苦的生活,梁晓声一直以“平民代言人”的身份活跃在文坛上,描写挣扎在社会底层百姓的喜怒哀乐。而出现在梁晓声作品中的其他社会群体,则几乎是“无商不奸”、“无官不贪”,这也为他招来不少非议。一些批评者认为,梁晓声的价值观是简单的二元化,人为划出了富裕者和贫民的对立界限,仿佛道德与财富不可兼得,只有“贫贱者”才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拥有指责“富裕者”的话语权。1997年,梁晓声出版了《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更将这一矛盾推向高峰。“仇富”、“伪平民意识”、“新民粹派”……一顶顶帽子开始扣到梁晓声头上。
“我承认,《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这本书,确实是感性多于理性。”梁晓声说,“但不正视某些社会现实,则更加危险。”
他想过向现代都市题材靠拢,也做出了多样化的尝试。毕竟文坛面貌已变,商品经济大潮汹涌,他有些应接不暇。90年代后期至今,他写过痛揭人性丑恶面的长篇小说《恐惧》、《泯灭》,写过二百多万字的散文,还写过《伊人,伊人》这样的都市情爱小说,但总想在声色犬马之外,寄托一点什么。有人说梁晓声不熟悉现代都市,他大手一挥指向窗外:“这不就是城市吗?”
他也想过不再写作,既已衣食无忧,何不颐养天年?可搁下笔,他又心生惶恐,焦躁不安。他认识一位茶乡的老妈妈,七十多岁,每天早早起来采茶。“她的儿女都说,妈妈你可以不必采茶了,强迫她休息几天。可老妈妈看几眼电视,就会倒在床上睡觉,身体不舒服,会郁闷,会觉得没意思,会惦记她的茶。”梁晓声悠悠地讲起寓言般的故事。“我就跟她的儿女说,不要试图改变老妈妈的生活方式,也许她只有去采茶,才会活得健康快乐。”梁晓声说,写作对于自己而言,也是这样的状况,离开写作,他就彻底不知应该如何生活。
可是写作给他带来的痛苦多过欢乐。有时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内心深处会有很大的苦楚。“我想像中的文学,还是应该包容个体面对一个发展中国家的‘中国感觉’。”这种“中国感觉”不在当下:“尽管当下人们感觉到股票在上涨,收入在增加,到处莺歌燕舞,可是我们这代人,经历的事情很多。”梁晓声习惯强调时代打在自己身上的烙印。“晚上躺在床上会不断回想这些事,今天中国所有的现象,都是先前那些事情演变过来的。”怎样表现这种“中国感觉”,是个难题。有时候,梁晓声也会宽慰自己,大部分人的生活在越来越好,自己这点文学上的问题实在不算什么。“我的痛苦不会是别人的痛苦,别人的痛苦恐怕是另外的痛苦。”
他者的目光
张闳(同济大学教授):“文革”后,国家进入一个新的时期,公众的日常生活越来越务实,越来越物质化。而对“红卫兵”、“知青”运动的否定,同时也包含着对一代人青春的否定。所以才会有梁晓声这样的作家,他们试图通过文学重新在“知青”生活中发掘激情和理想光辉,让那些在新时代并没有得到多少利益的普通人,在对昔日时光的回忆中重拾青春理想,以赢得自我肯定。这是一个善意的动机,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旧梦,一个“一无所有者”的精神鸦片。
陈晓明(北京大学教授):从新时期之初的知青文学,到后新时期的市场批判,梁晓声的同代人都转身离去,只有梁晓声,以笔为旗,始终不渝,冲锋陷阵,一往无前。如果说80年代的“新时期”梁晓声秉持肯定性的历史理性主义态度,那么在90年代———在文学史叙事上被称之为“后新时期”的阶段,梁晓声更倾向于站在平民主义立场,对现实展开锐利的批判,被誉为平民和弱势群体的代言人。尽管梁晓声不太注重在艺术表现形式上的变化与探索,有时他的激烈批判性也会让人心存疑虑,但梁晓声的写作无疑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品格,这种品格使其他的疑惑微不足道。
对话
现实主义是一种态度
新京报:近年来你作品中批判现实的力度已经减弱很多,是因为生活太安逸了吧?
梁晓声:这种批评毫无疑问是正确的。现实主义不仅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态度。但是当下我们现实主义批判的深度和广度都受到限制,这恐怕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有一点原因就是,我本身担任的其他社会职务,会使我关注社会的眼睛不再是单一的小说家的眼睛。比如当我想代表一些人说话时,可能就直接以政协委员的身份发言了,这种发言可能更有力度,更快捷。
新京报:你的知青文学作品,在表达理想主义的同时,是不是也失去了某种客观和真实?或者说,有所保留?
梁晓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实上我有意无意地把这一代人的总体形象理想化了,我较少用重笔来写一些“坏人”,至多写到那种处于分裂状态的人物。
新京报:为什么要写那本《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
梁晓声:1997年我看到,贫富阶层的差距已经拉开了,当时人们总会以为,谈到这个问题的人就是想倒退,想回到平均主义的大锅饭。我个人觉得,如果这不是有意攻击的话,显然就是无视社会现实。所谓贫富差距,首先不是说富人有多富的问题,因为富人多了,对国家没什么不好。而是穷人有多穷的问题,我们在贫困线下的人口有多少的问题。其次就是,先富起来的这批人,对社会所做的贡献,几乎可以说等于零。他们认为,纳税就是回报社会了,有些人还不诚实地纳税。到1997年,我了解到的情况,已经让我觉得不吐不快了。
新京报:但是你对富裕群体的了解是否不够全面?他们中也有很多人诚实劳动、合法致富。
梁晓声:对,有这个问题。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应该说那种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致富的阶层才刚刚出现,或者说第二代私营企业家崭露头角。我对这些人的了解和评价都很不够,这也是现在看《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所存在的缺憾。
作者:武云溥/文 郭延冰/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