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舞鞋 |
来源:《读者》2008年第02期
时间:20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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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称赞帕雷克里斯·希萨谟斯说,他的生意经营得满有一套,他并不见得理解你的意思。他只不过是个买卖旧衣服的小贩,整天走街串巷,肩膀上搭着个长口袋,有时瘪瘪塌塌,有时鼓鼓囊囊。遇到口袋里的东西装多了,一直垂到腰间,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就几乎佝偻到地面上。不管怎么说,凭着他的经验教训,依靠他那有条不紊的习性,帕雷克里斯确实把他的小本生意经营得有条有理。 他把他的街里邻居分成两类人,一类是出卖旧衣服的,一类是收买衣服的。此外倒也还有一类——怎么叫他们好呢?叫街坊呢还是干脆叫棚户?他们高高住在曼堤底斯山坡上,用汽油桶、碎木料和黏土搭起了各式各样的棚子,穷得一无所有,既没有可卖的,也什么都买不起。对帕雷克里斯来说,那是个没有油水的荒瘠之区。但是,说来惭愧,他自己的巢窝恰好也在这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古怪的居民区,坐落在光秃秃的山坡上,俯瞰着下面的城市。街道陡峭,一座座简陋的窝棚东倒西歪,互相倚靠着,否则就要倒塌。只要有一席空地就能见缝插针,在几米见方的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盖起一座棚子。这儿一块石板屋顶形成一座平台,晾着野菜,那儿一座小晒台凌空悬挂,尽管看着悬心,倒也匠心别出。有不少地方,台阶都是凿在岩石上的,胡乱围起来的小院子圈着猪、狗、鸡和孩子。最多的是孩子,在泥地里打滚,身上呆着苍蝇。 “别的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要生这么多鼻涕鬼?生了又不管,就把他们往粪堆上一扔?你们这些没心肝的家伙,我真要问问你们。”帕雷克里斯愤愤不平,咬牙切齿,含混不清地叨唠着。 “……倒好像生怕绝了种似的。” 他说这话时正和另外三个人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围坐在一张桌子四边。 另外三个人放声大笑起来。 一个叫穆斯塔的是这伙人中的诙谐鬼。他眨着那只好眼扮了个鬼脸,另一只红肿的眼睛鼓出来,像个脓包,使他的一张牙齿掉光的脸显得丑陋可笑。“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娱乐方法?”他略带讥嘲地说,接着举起一只手,伸开手掌,又寓意深长地把它放在两腿中间。“我们就剩下这个了。”说罢,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裴约尔奇斯好像被惹恼了,他把杯子里的拉奇酒一口喝干,把杯子往桌上一摔,说: “你让我们耳朵清净一会儿好不好?我们征求你的意见了吗?”说时他又挑衅地瞪了帕雷克里斯一眼。 “你们爱怎么受罪都好,我倒爱管呢!我是说那些孩子,他们有什么罪过?可怜鬼,只因为大人没事干了就叫他们平白无故地降生到这世界上。” 裴约尔奇斯的脸沉下去,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嘴,塞米斯托斯却插了进来。 “别吵了,”他用洪钟似的声音说,把手往桌子上一摊。 穆斯塔本来坐在椅子上扭扭捏捏,不住地搓着手,希望看到出好戏,这时却失望了。
裴约尔奇斯压住火,嘟嘟嚷囔地骂了句什么。 他们一言不发地又坐了一会儿,各自望着自己的酒杯。最后,帕雷克里斯站起身来。
“好啦,诸位晚安。”他说。 “……晚安。”其他几个人都咕哝了一句,连头都没有抬。 帕雷克里斯又一次很生自己的气。他曾经告诫过自己一千遍,再不要瞎管闲事。倒并不是他在乎别人怎样议论,不,他才一点儿也不在乎呢,问题是:他总也弄不明白,他,帕雷克里斯,为什么总爱替别人操心。人家自己愿意像蟑螂一样生活嘛!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这群懒汉!不管是谁都只能依靠自己。生活就是这样。我自己又是个什么人?为了不像他们那样凄惨,还不是需要每天拼命,照样是一个穷鬼?谁又关心过我?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当他在黑暗中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摸索着锁孔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再一次埋怨自己。 他把身后的房门锁好,发现自己孤零零的,被一片黑暗包围着。他走到房角,摸到火柴盒,把灯点亮。这间地下室虽然天花板低低的,地下发潮,然而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他向四周环顾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让那些人见鬼去吧,通通见鬼去吧!只要你不需要求人,就用不着关心别人。 他已经习惯于孤独了。周围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多年来一直忠诚地陪伴着他,给他慰藉。他在这些死物件上寻求从活人身上找不到的毫不欺诈的美德。偶尔也有短暂的瞬间,他对生活感到满足,觉得不能再长久依靠自己制造的这种幻界,想寻找人们陪伴,但顷刻间他就生起气来,重又沉湎在孤独中。 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一只蟑螂从柜子底下爬出来,慌里慌张地朝对面墙爬去。它沿着一条直线斜着爬过地板,好像目标非常明确,中途停了一会不安地摆动了一下触须,就又匆匆上路,最后挤进墙基的一条裂缝里。帕雷克里斯的视线紧紧跟着它…… 一双女孩穿的蓝色舞鞋摆在桌子上,似乎以它漂亮、诱人的光彩嘲笑这毫不诱人的环境。 看到这双鞋,帕雷克里斯不禁想起了小女孩安索拉。他差一点要笑,却又克制住了。他把鞋拿到手里,仔细察看起来。他的粗笨的手指拿着这双精巧的舞鞋,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一会儿。他那拿鞋的姿势非常笨拙,仿佛怕把鞋捏坏似的。他想:鞋差不多是全新的,一定是富人家的小姐干的事,她们总是选购最昂贵的东西,最多只穿两三次就丢给下人使女,转手卖给旧货商,几乎可以说从未上过脚。这些阔小姐在土地上走过路吗?我的天,她们过的是什么神仙般的日子?睡的是羽绒枕头,吃的是奶油和甜食,走路是在地毯和拼花地板上……可是那次安索拉看见这双鞋多么眼馋啊!她抱着它,爱不释手,把它紧贴在胸前。后来还给我的时候,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祈求。真是叫人摸不透。既然她的腿瘫痪了,要鞋做什么?只是为了摆样子?咳,我操这份心干什么?看样子我快要变得软心肠了,快要向不相干的人一个个地施舍礼物了。我可要成了别人的笑料啦。
小女孩的妈妈哈吕克劳有时也到外边找活干,但更多的时候是把针线活揽回家来做。她有这个瘸腿女儿,还有那可恶的裴约尔奇斯。这个人只有想到要钱的时候才偶尔回家看看。可是哈吕克劳却从来不醒悟,从来不把他赶走,图个清净。咳,随她的便吧,这和我帕雷克里斯有什么相干?反正她给我做的活都做得很好,也就算了。帕雷克里斯把收购来的衣服挑拣好,有的需要改一改,有的要织补,有的要钉扣子,有的要洗干净,他把什么都交给哈吕克劳,然后按件付酬。但是,只要事情一牵涉到她的那个小女孩儿,就没法跟她说理了。这个女人就是这么死心眼儿!小女孩生活上的一切需要,都由她一手料理。她给女孩儿梳洗打扮,在她头发上扎上冲天撅的蝴蝶结。小孩儿是个残废,她感到心疼,这我了解,可是她的这同情和关心又有什么用处? “送她去学点儿缝纫吧,”帕雷克里斯有一天好心好意地说,“她的两只手很有力气。有一天你死了,她该怎么办?” 哈吕克劳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她瞪了帕雷克里斯一眼,想要发作又控制住自己。她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瞪着大眼凝视着自己的安索拉说: “宝贝儿,该去浇浇你的花儿了。”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孩子懂得妈妈的意思,她把拐杖架在腋下,身体灵巧地站起来,走出室外——一蹿一蹦地像只蚱蜢。她用左脚点地,支持着瘦小的身体,拐杖拄着地一步步地挪动,右腿像个破布片似的垂在身下。 孩子刚出去,那个女人马上对着帕雷克里斯发作起来: “听着……你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你就一点儿没有怜悯心吗?” 帕雷克里斯已经后悔了,但他还不想认错。 “我这样说是为她好,哈吕克劳。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她低下了头。“你叫我怎么办?把她送去学裁缝,说得倒轻巧。我怎么能让她离开我,在街上走来走去,受人嘲笑、欺侮?她是那样—个敏感的孩子。” “哈吕克劳呀,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早晚她得经受这些事的,”帕雷克里斯冷静地说,“最好还是现在,趁她还年轻,身边还有你作依靠,就叫她去磨练磨练吧!现在磨练吧!现在磨练出来,会比将来独自一人去闯世面好得多。到那时候她要受的罪可大了。”
他停下来,等着对方问答,可是哈吕克劳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只不过把我的意见告诉你,哈吕克劳,听不听由你。”过了一会儿,帕雷克里斯又说,“你是她妈,你就按照上帝的旨意做吧。” 他把那双皮鞋往口袋里一扔,就离开了。 桌上还堆着几件要缝补的衣服,他准备第二天来取。 安索拉正坐在低矮的石墙的一角,出神地望着落日。墙头上摆着一排花盆。帕雷克里斯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丝毫也没觉察,也许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安索拉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儿,生得纤细、苍白。圆圆的小脸,蓝蓝的眼睛,小而扁平的鼻子,带着一副诚实的、逗人怜爱的神情。她的头发呈现出熟透的玉米般的金黄颜色,用蓝缎带扎了两条辫子。多半时间她都是独自坐着,好像注意力集中在一件只有她自己才能看见的东西上,假如你碰巧和她讲一句什么话,把她从幻梦中惊醒,她就转过身来,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你,好像对你说,“啊,你要知道就好啦!你只要知道……” 帕雷克里斯睡觉一般都很踏实,他把自己包裹在一种不为别人的烦恼所侵扰的安全感中,而且一心培养着自己这种安全感。这是因为他一向认为,过去他已经受够了罪,如今日子好一点儿,是生活理应给他的报偿。可是这一天夜里他却没有睡踏实。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打一个小盹儿,马上又清醒起来。他看到、想到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他好像在城镇的一条街上独行,肩上仍然搭着那条口袋,袋子里是空空的,但却像铅块一样沉重,街道上空无一人,分外寂静。突然间,大街小巷都充满了叫喊声,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他自已的喊声: “旧衣服我买!” “买……买……买……”回声从四而八方传回来。 他的两条腿变得麻木了,但他仍然顽强地往前走着。后来他遇见了一个精灵,一个全身闪闪发光,在半空中飘浮着的仙女。仙女穿的是他那双蓝舞鞋。不知为什么,他敢断定仙女就是小女孩儿安索拉,虽然看不出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他想,人们总是以衣帽取人,衣帽形成了别人对你的评价,甚至形成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但这样看问题是不对的,关键在于,你有能力做什么,没有能力做什么……他竭力思索,想抓住某种东西,抓住一点儿能够给予他答案的东西。可是那东西却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留下的是一种正坠入深渊的感觉。 他从床上起来。从门缝里(他住的屋子只有门是唯一的开口,面对着东方)透进来一丝朦胧的晨光,在半明半暗中勾画出室内不同物件的轮廓。 他把门打开,点起酒精炉烧咖啡。几分钟后他已经津津有味地啜饮早餐咖啡了。他的烦恼这时已经消失了。经常是这样,一到清晨,当他往门口台阶上一坐,沐浴在朝日的光辉中,俯视着山下小镇在薄雾中缓缓显现,他就重新获得自满自足的感觉。 可是安索拉的眼睛却固执地盯着他,祈求他,那么平静,那么亲切,他简直无法抗拒。 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拿起口袋,准备出去。刚走到门口,他又回到屋里,拿起那双鞋,扔进口袋里。他把门锁好,径直向哈吕克劳家走去。 那堆衣服已经缝好了,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放在桌子上。桌子的一角坐着母亲和女儿,两人正在喝茶。 帕雷克里斯道过早安,在她们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喝点儿茶吧。”哈吕克劳说,一面起身去取杯子。 “不啦,谢谢。我刚喝过咖啡。” “你今天来得早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起了一支香烟。他的眼睛正注视着安索拉,而安索拉则羞怯地对他微笑。 有大半响谁也没有开口。最后帕雷克里斯站起身来。他先把那双鞋从口袋里拿出来,然后捡起桌子上的衣服,放进袋子里。他一只手提着口袋,另一只手拿着鞋说: “好了,再见啦。” 哈吕克劳缝补过几件衣服都记着账,帕雷克里斯每到星期六把钱一并给她。他们俩在钱财上从来不讨价还价,帕雷克里斯拿得准她从不多要钱,在这件事上她是很有自尊心的。他凝视着那个女孩子,突然间把手里的鞋向她一递。 “我把它送给你啦。”他说。 安索拉接过鞋,紧紧抱在瘦小的胸前,好像拿到了什么稀世的珍宝。她想说点什么,但帕雷克里斯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匆匆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把口袋往肩膀上一搭,迈步走下山去。 “真是无聊。”他嘟囔着,一面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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