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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随处有乘除——职场进退之道

来源：《读者》2008年第03期时间：2009/4/11 阅读：2358次

清代的中兴名臣曾国藩，大家都知道，他是近代史中一位大政治家，不必多介绍他的身世功业了。后世的人，说他建功立业，一共有十三套本领，但是其中有十一套大的谋略之学，都未曾流传下来，只流了两套本领给后人。其中一套，是著了一部《冰鉴》，把相人之术——这是他老师教给他的，他又传给后人。自他以后，有许多政治的、军事的乃至经济等方面的领导人，运用他这部《冰鉴》所述的相人之术，选材用人，的确收到了一些效果。
　　
　　另一套本领，就是他的日记和家书。或者问：曾国藩的日记和家书，不外乎告诉家人，怎样弄好鸡窝，怎样整理菜园，表示很快要回家种田等等，这些琐碎小事，老农老圃也懂，算什么大本领，值得流传给后人？
　　
　　这只是一种肤浅的看法而已。如果进一步去分析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当时所建的功业，所处的环境，时代的政治背景，历史的轨迹，就可以了解到曾国藩絮絮于这些琐碎细事，实际上正深厚地运用了老庄之道。
　　
　　曾国藩兄弟，经过了九年的艰苦战争，终于将曾经占领了半壁江山、摇撼京师、几乎取得政权的太平天国打垮了，所建立的功绩，是满清入关以来，前所未有，到达了“功高震主”的程度。
　　
　　 “功高震主”的情况，可能有许多人体会不到，试以一间公司为比喻。一位公司老板，找到了一位很能干的干部，由于这位干部精明能干，而且很努力，于是因其良好的功劳业绩，由一名小小的业务员，逐步上升，而股长，而主任，而经理，一直升到总经理。到了这个阶段，公司的一切业务，许多事情，他比老板还更了解更熟练，同下面的人缘又好极了，那么，这种情况下，当老板的就会担心起来。这就“功高震主”了，地位就危险了。在政治上，一个功高震主的大臣，危险和荣誉是成正比的，获得的荣耀愈多，危险也愈大。不但随时有失去权势财富的可能，甚至生命也往往旦夕不保。"
　　
　　清朝以特务手段驾驭大臣和各级官吏，雍正皇帝是用得最著名而收效的，以后的清朝帝王，均未放弃这一手法。慈禧太后，以一女人而专政，就用得更多更厉害，所以曾国藩的日记和家书与其说是给家人子弟看，不如说是给慈禧太后看，期在无形中消除老板的疑心，表示自己不过是一个求田问舍的乡巴佬，以保全首领而已。
　　
　　再从曾国藩给他弟弟的一首诗中，也可很明显地看到他深切的了解老庄思想，灵活运用老庄之道。这首诗说：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诗中屠羊说的典故，就出在庄子的《让王篇》。屠羊说，本来是楚昭王时，市井中一个卖羊肉的屠夫，大家都叫他屠羊说（yue），实际上是一位隐士。当时，因为伍员为了报杀父兄之仇，帮助吴国攻打楚国，楚国败亡，昭王逃难出奔到随国。屠羊说便跟着昭王逃亡，在流浪途中，昭王的许多问题，乃至生活上衣食住行，都是他帮忙解决，功劳很大。后来楚国复国，昭王派大臣去问屠羊说希望做什么官。屠羊说答复到：楚王失去了他的故国，我也跟着失去了卖羊肉的摊位，现在楚王恢复了国土，我也恢复了羊肉摊，这样便等于恢复了我固有的爵禄，还要什么赏赐呢？昭王再下命令，一定要他接受，于是屠羊说更进一步说：这次楚国失败，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没有请罪杀了我；现在复国了，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也不能领赏。
　　
　　他这话是多少带点刺的，弦外之音就是说，你当国王失败了，所以你逃亡。现在你把国家救回来了，奕是你的努力和福气。所以楚昭王听到这样的话，知道这个摆羊肉摊的不是普通人物，于是叫大臣召他来见面。不料屠羊说更乖巧：依照我们楚国的政治体制，一定要有很大的功劳，受过重赏的人，才可以面对面见到国王。现在我屠羊说，在文的方面，没有保存国家的知识学问，在武的方面，也没有和敌人拼死一战的勇气，当吴国的军队打进我们首都时，我只因为怕死，而急急慌慌逃走，并不是为了效忠而跟随的，现在国王要召见我，是一件违背政体的事，我不愿意天下人来讥笑楚国没有法制。
　　
　　楚昭王听了这番理论，更觉得这个羊肉摊老板非等闲之辈，于是派了一位更高级的大臣，官司马，名子綦（qi）——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长——吩咐子綦说，这个羊肉摊老板虽然没有什么地位，不过他所说的道理非常高明，现在由你去请他来，说我要请他做国家的三公高位。想想看，由一位全国三军统帅出面来请，这中间意味着什么。可屠羊说还是不吃这套，他说我知道三公的地位，比我一个羊肉摊老板不知要高贵多少倍，这个位置上的薪水，万锺之禄，恐怕我一辈子也赚不到那么多。可是，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贪图高官厚禄，而使我的君主得一个滥行奖赏的恶名呢？我还是不能够这样做的，请你还是把我的羊肉摊还给我吧！
　　
　　当然事实上，楚昭王能复国，许多主意并非这位屠羊说提出来的。后来他再三不肯做官，就是“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的老庄精神。正是最有学问的人。
　　
　　曾国藩写这首诗，引用屠羊说的典故，是对他的弟弟下警告。他知道，这时的客观环境，对他的危险性很大。不但上面那位老太太非常厉害，难伺候之至，自己不能不居高思危。而外面议论他，批评他，讲他坏话的人也很多。尤其是曾国藩打进南京时，太平天国的王宫里面，有许多金银财宝都被曾国藩搬走了。这件事，连曾国藩的同乡至交好友也大为不满，在写《湘军志》时，固然有许多赞扬，但是把曾氏兄弟以及湘军的坏处也写进去了。这时他们兄弟也很难过。曾国筌的修养到底不如哥哥，还有一些重要干部，对于外来的批评都受不了，向曾国藩进言，何不推翻满清，进兵到北京，把天下拿过来，更曾有人把这意见写纸条提出。曾国藩看了，对那人说：“你太辛苦了，先去睡一下。”打发那人走了，将字条吞到肚中，连撕碎都不敢，以期保全性命。
　　
　　同时，他训练出来的子弟兵，也已经变成“骄兵悍将”。打下太平天国以后，各个都有功劳，都有得意自满的情绪，很容易骄横，所以又叫他的学生李鸿章，赶快训练淮军，来接他的手，冲淡湘军的自满骄横。
　　
　　事实上，如果曾国筌与湘军一冲动，半个中国已经是他的了，似乎进一步就可以把大好河山拿下来。但真的拿不拿得下来呢？亦有拿不下来的道理。我们现在来仔细研究当时的情况，的确有拿不下来的理由。到底还是曾国藩了不起，宁可不做这件事，所以写了这样一首诗，要弟弟“低头一拜屠羊说”。他说：尽管左面挂满了中央政府——朝廷的褒奖状，可是要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不必因此自满自傲，右边放了毁谤、诋骂我们的文件，这也同样没什么了不起，不必生气。“人间随处有乘除”，人间本来就如天平一样，这头高了那头低，不必想不开只要效法屠羊说的做法，那么“万事浮云过太虚”。荣誉也好，毁谤也好，都不过是碧天之上的一片浮云，一会儿就要被风吹散的，成为过去的，澄湛的碧天，依然还是澄清湛蓝的。
　　
　　擅用老庄之学，都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作风，如果硬把他们打入儒家，认为他们只知道在那里讲讲理学，打打坐而已，这种看法，不是欺人，便是自欺，否则，便真的要“悔读南华庄子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