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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永新:关于《一个人的文学史》的问答
来源:文学报    时间:2008/3/3    阅读:660次

    文坛那些人和事——关于《一个人的文学史》的问答

    ●西方的学者宣称后现代已经结束,可我觉得,中国真正的后现代作品还没有出现。这有点让人沮丧,好像一场体育盛会,中国队还没入场,已经要闭幕了。

    ●中国的文化形态,近百年来,从来不缺“贴着地面行走”的东西,缺少的恰恰是幻想性的元素,浪漫的元素。

    袁复生:从《一个人的文学史》这个书名看,是与传统的文学史教材的故意区别。换句话来说,以《一个人的文学史》视角来看,文学史教材有哪些不再值得信赖的东西?

    程永新:《一个人的文学史》这个书名是策划人丁小禾起的,开始我担心题目太大,但他解释说:《一个人的文学史》就是一个人一不小心走入了文学史。这样解题的话我能够接受。这本书里的所有资料,都是我工作经历中无意识收集起来的,具有实证性和史料性,它可以提供给文学史研究者和读者一些宝贵的细节,从中可以大致看出作家们的思想脉络。

    袁复生:余华曾经对你说:“你是先锋小说的主要制造者,我是你的商品。”在当年的中国文坛,还有一个编辑曾获得类似的称誉,那就是《人民文学》的朱伟。你们俩当时有没有“密谋”,或者只是不约而同?

    程永新:当年的《人民文学》因为朱伟而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作家、批评家、文学杂志及文学工作者的合力推动下,小说领域实现了一场革命。朱伟和当时的《人民文学》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等作品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和朱伟很早就认识,虽说直接的交流并不多,但我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可惜的是,后来他离开了文学界,去当《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编,于是,《三联生活周刊》也就成了我的必读杂志。

    袁复生:从你对皮皮、池莉的访谈中,我发现你一直试图探讨“通俗文学”、“畅销书”和“严肃文学”(或曰“纯文学”)之间的关系与区分,而且你在别处也多次提到了“类型文学”的字眼,这是不是意味着,作为“纯文学”的主阵地的《收获》编辑,其实你一直对“通俗文学”或曰“类型文学”也有一定的关注?

    程永新:我对“通俗文学”、“类型文学”比较关注,是因为进入新世纪以来,我一直在考虑文学的出路问题。不是危言耸听,文学已经处于非常困难的境地。一方面,文学是人类精神生活之必需,理论上讲,只要人类存在一天,文学就有存在的理由;另一方面,几百年来,现代小说从形式到内容,中外作家都提供了无数经典,文本创新的空间和余地已非常窄小。我近来一直在考虑未来写作的可能性问题,西方的学者宣称后现代已经结束,可我觉得,中国真正的后现代作品还没有出现。电视剧倒有一部,《武林外传》。《兄弟》的下部不知道可不可以算?这有点让人沮丧,好像一场体育盛会,中国队还没入场,已经要闭幕了。我们有必要反省过去文学的划分,我觉得纯文学的外延应该扩大。

    袁复生:1991年王朔在给你来信时,向你求情,请你保留“眼周围的皱纹像肛门处一样密集”的句子,可见当时他对编辑的删改还是很客气的。但今天很多作者,根本不允许编辑“动一个字”,比如安妮宝贝,据说她的新书《素年锦时》是一字未删(实际上,《收获》也选用过她的长篇,你也很喜欢她的文字)。你觉得这种变化,仅仅是个案,还是普遍现象?如果《收获》发现一篇好稿子,需要删改,但作者却不允许动,你和你的同事会妥协一下吗?

    程永新:其实,很多经典作品都是修改出来的。修改能力是考量一个作家是否优秀、是否具有潜力的一个标志。作家们和《收获》的合作都非常默契,只要你提的意见是中肯的、到位的,作家们都会很配合地进行修改,当然我们也很尊重作家的意见,有的时候我们也会认同作家为自己作品的申辩。

    袁复生:诗人韩东的许多小说,是经《收获》发表后(一开始还是帮忙,是“人情稿”)影响得以扩大的。但他后来在搞“断裂”运动说“《读书》、《收获》是知识分子和成功人士平庸灵魂的理想掩体”,你在访谈中举这个例子说韩东骂《收获》是违反了伦理,因为《收获》整个改变了他的生活境遇,他违反了“子不嫌母丑”这一道德底线。不过你在对他1991年给你的来信评注中,对他的文学成就你还是给予了充分肯定的。那你后来与他的疏远,你生他气的主要原因,是觉得他的批评很无理呢,还是觉得《收获》已经与他构成了一种“母子关系”?

    程永新:韩东骂《收获》,逻辑上就说不通,他在搞“断裂”之前的重要作品都发在《收获》上,他不是在贬低自己吗?年轻的时候,我们也对传统文化中的很多东西置疑过,但在价值标准混乱的当下,知识分子应该为我们的时代确立一种价值标准做出贡献。遗憾的是,我们的社会精英们整个缺席和失语,所以我说,知识分子才是当下的弱势群体。

    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收获》对韩东的岂止是“滴水”,是改变他人生的“泉恩”呵。

    袁复生:你对王安忆的评价之高,“远远超过张爱玲”的断语让世人惊讶,但从你写的对她个人的印象文字中却发现,其实你们私交很一般,甚至她常常会给你带来不快。这似乎与你和那些男作家的密切关系形成了一种反差,奇怪你为何不把和王的私交搞得更好一些?

    程永新:我说的是,王安忆小说题材的丰富性远远超过了张爱玲。张爱玲擅长表现世态人情,但她只会写一路小说。《色,戒》一个短篇写了几十年说明什么?说明她不擅长此类题材。我写王安忆的那篇印象记大概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我三十左右。是否把这篇短文收入此书,我曾有过犹豫,但最终我还是决定保留了它,尽管它是那样的幼稚。我想,假如王安忆看到这篇文字有什么不快的话,那只能请她原谅。我不愿意像有些人那样,成了名,就把早年写过的幼稚东西一笔勾销。

    袁复生:有很多人认为,李小林当上《收获》的主编,是因为她乃巴金之女的缘故。但《一个人的文学史》中,记录了很多这样的场景:比如,还不知道对他的作品《一百单八磴》的修改意见全出自李小林时的张石山,对你露出一派钦佩的神情赞叹说:“意见提得太好了,太准了。”从文学编辑的标准来看,你介意对你的上司,李小林的职业水准发表下意见吗?

    程永新:曾经也有人向我提过类似的问题,提问的人往往带着怀疑、拷问的神情。我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讲到,李小林是素养极高的一代编辑家,她是我的老师,虽然从未有过拜师的仪式。回想起来,我怎样当编辑,一点一滴都是从她那儿学的。因为她父亲的关系,人们自然会有很多误解,实际上,她比我更有资格来编一本当代文学史,当然,凭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这么做。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李小林把她的一生都献给了文学事业,她的艺术感觉是一流的,她的敬业精神也是罕见的。说一个细节,当我们的杂志付印前,几百页的蓝图,她就这么凭着直觉翻阅,居然能找出很多错别字。你能相信吗?但这一切都是真的。

    袁复生:在诸多作家给你的来信中,都很客气,很尊重你,但少有对你的修改表示不同意见,甚至发脾气的。这是那个时代的作家都那样和气,还是有一些“异类”的信你没把他们选出来?

    程永新:有一些“异类”的信我没把它们编入这本书,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涉及到一些个人的隐私。我前面说过,作家和《收获》的关系都非常好,一本成功的文学杂志,它的周围一定团结了一批实力派的作家。

    袁复生:很多朋友跟我说,你为人很好,作者们也愿意与你交朋友。但另一方面,你又曾严厉批评过全国小说奖(1985-1986)的评选,也曾对储福金说“中国真正懂小说的人没几个”,对宗仁发说他、林建法和你是“文学的梦之队”,这些“犀利”、“自负”乃至“狂傲”和前面的“和善”、“亲切”相比,反差太大了。《收获》的稳健与你的性情,是否有矛盾的地方?

    程永新:你说得非常对,我的性格与《收获》的风格不太一样。我不太喜欢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不喜欢文人在嘻嘻哈哈之间,在油嘴滑舌之中把自己的灵魂隐藏起来。我甚怕我的直率给《收获》带来麻烦,所以,我经常在各种场合强调,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不代表《收获》。但没办法,我是《收获》的人,人们很容易把我和《收获》连在一起。

    袁复生:通读《一个人的文学史》后,感觉你对中国文学的“大作家”、“大作品”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会有这么浓厚的“大师情结”呢?

    程永新:我想,我们这个民族在先秦,在唐宋,精神领域曾经达到过很高的高度,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达到了极致,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大作家,大作品。事实上,新时期以来,已经出现了很多当代经典,只是因为时空的原因,我们不愿轻率地把大师的桂冠给那些优秀的作家。那个顾彬是一派胡言,我们完全可以不要理他。

    袁复生:你认为被高估作家有王蒙、张爱玲、高行健、李锐,其中有一位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位是受到诺贝尔奖评委马悦然高度关注的作家。这是否意味着,你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眼光并不认可?

    程永新:诺贝尔文学奖有没有问题不用我来评说,这是起码的常识。诺贝尔奖是成功的,它评出了很多世界一流作家,但它居然遗漏了托尔斯泰,它居然把奖给了高行健,以后瑞典那些老头再干什么我都不会奇怪。当然,话又说回来,要一个奖做到完全公正、客观是很困难的。

    袁复生:贾平凹的新作《高兴》出版后,也有很大争议,有人认为是难得的好书,说他“借着刘高兴写自己对城市的适应过程”,引发了很多层面的共鸣。但也有人认为写得不够克制,对一些现实问题也隔靴搔痒。想必你是读过这篇小说的,能否告诉我们你的判断?

    程永新:因为要去西安参加《高兴》的讨论会,所以在飞机上读了老贾的新作。最初听说老贾要写捡破烂人的生活,我兴味索然。我一直对“底层写作”持有警惕的态度。写底层还用得着特别的强调吗?文学表现的对象难道不是社会的各阶层吗?但看完《高兴》,我还是很惊讶。老贾作为大作家还是了不起。整部作品从一开始就充满悲怆的气氛,就吸引了读者的眼球。《高兴》的前面是《秦腔》,《秦腔》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所以我把《高兴》看作是一种调整。回顾老贾的写作史,你会发现,它是一条曲线,尤其是老贾的长篇,两三部长篇里,总有一部是佳作名篇。好像是一串项链,两三颗珠子之后必有一颗大珠子。

    袁复生:你说中国整个文化形态,从不缺少“贴着地面行走”的东西,恰恰缺少飞翔的、想象的东西。是不可以这样理解,因为作家们不够自我、不够自由,所以也不够自如?

    程永新:“贴着地面行走”是文学一次大倒退。这些年,强调“底层写作”,强调“贴着地面行走”的后果是什么呢?那就是所有的人都去写民工。民工应该表现,但表现民工不应是文学的全部。小说革命的成果不能轻易扔掉,中国的文化形态,近百年来,从来不缺“贴着地面行走”的东西,缺少的恰恰是幻想性的元素,浪漫的元素。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是科学,还是人文科学,幻想性是衡量一个民族是否有所作为的重要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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